他張了張嘴,只問:“你看天花板上有只老虎。”
美和抬頭看了眼天花板,很無奈地笑了下:“哪有什麼老虎?老虎明明就在你床上,這麼小一張床,你跟兩個玩偶睡,擠不擠?”
擠。
他一直都睡不著。
那兩個玩偶的眼睛都是那種劣質的塑料片,上面粘著一個小小的白點,就是眼珠子。像是在監視他。
但他看了眼院長那邊的方向,最后說,什麼都沒有。
他知道的,他差一點就成了三毛。院長一定是在窺探他。他差一點點就被吃掉了。被院長。
美和嘟囔了句奇怪,就走了。
他睡得很忐忑,半夜里他夢見有一只老虎,追著他跑,一直跑跑跑,前面是廢棄的垃圾場,他被易拉罐絆倒了——他驚恐地看著姿勢古怪的老虎撲倒他,他以為他要死了,然而老虎卻沒有撕扯他的肉,而且露出了一根壯碩的東西。他說不要,但是身上的野獸卻張開了血盆大口說,要,要。
他猛地驚醒了。
翌日,院長帶他坐公交到縣城去采購物品。他們的孤兒院在很偏遠的地方,走很久才有一間小學,收了百來個學生,平常他們上學都要四點鐘起床。他們都是被拋棄的人,但院長卻總是表現得很體面,當他站在量身高的尺旁時,售票員說,超過一米二了。
他抬頭看看院長,再看看尺,明明是不到的,這時候院長都不會跟她爭,而是很大方地付了錢,然后坐在后排的座位。
公交要坐一個多小時,他總是忍不住會睡著,但今天窗外實在是太紅艷,太熱鬧,所有的人都在歡天喜地地迎接新年,連他都被感染了,去縣城好像也不是這麼恐怖的一件事情。
院長摸著他的手,輕輕地跟他說:“今天要好好表現,可不準哭,也要關注你的腳,不準再踹傷別人。乖小孩都是很聽話的。”
“嗯。”
“回來給你買樂譜。現在會彈什麼了?”
“夜的……”他說不上來。
“夜的鋼琴曲五?”
“剛會的。”
“真棒。”院長慈愛地看著他:“你以后一定能成為很了不起的人的,但是現在,要稍微受一點點磨練,你知道的,任何人都是這樣的,不可能什麼事情都順順利利。”
沈望恍惚地點點頭。
然后下了車,院長帶他進了一間招待所。
招待所里有一張床,一個紅色的熱水瓶,一張桌子,還有一個等候已久的男人。那個男人穿了件土黃色的皮夾克,胡子刮得很干凈,不像吳叔叔,總是會刮痛他的臉。這個新的叔叔很文雅,也不打他。那個叔叔摸著他的臉問他:“幾歲了?”
他支支吾吾地說應該十歲。
“應該?”那個叔叔笑了聲。
他答不出來。
那個叔叔說他姓張,但只要叫他哥哥,因為他很年輕。沈望說“嗯”,然后他聽到院長很親昵地說:“他很乖的,不會亂說。就是比較靦腆。”
那個哥哥笑了:“內向才好。”
張叔叔蹲下身來跟他說話,似乎跟他很平等的模樣,只是湊得近了,他才發現那個叔叔的臉上是一層薄薄的白色,眉毛周圍的皮膚卻是黃色的,嘴角起了白邊。牙齒也不是完整的潔白。張叔叔給院長了一個厚厚的紅包,然后讓他出去好好吃頓飯,他們馬上就好。沈望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但當張叔叔脫下褲子的時候,他還是嚇了一跳。
等張叔叔拉上了窗簾,壓在他身上的時候,他才看清他的眼睛,細細窄窄的眼眶里只有一顆白色的眼珠子,黑色很少,就像他難得的良心。
之后的事情,就像往常一樣,他哭,大人們卻越來越暴躁。當他哭的聲音輕了,他們卻又不滿了。所以他哭得進退兩難,不知道到底是該保持安靜還是號啕大哭。所以最后他只是安靜地流眼淚。
只是張叔叔跟其他人不一樣,他會在一切結束后,抱抱他,跟他說對不起。但他知道,那是少得可憐、忽明忽滅的良知。他哭得臉都腫了也沒能喚醒的東西,卻這麼冠冕堂皇地出現。
院長果然很快就回來了,他穿了一件嶄新的大衣,是那種很好的毛呢料子,臉湊上去也不會扎,又暖又漂亮,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像一個老師的模樣。院長對那個叔叔說,謝謝惠顧。
在等公交車時,院長把那件大衣疊好,塞進了隨身拎著的包里,換上了來的時候的壞棉襖。然后又一次成了溫柔的院長。
只有他是壞孩子。
不然他為什麼會挨打?
第三十二章
徐斯向來討厭沈望,孤兒院意味著淤泥。
他早早地認識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同桌的鉛筆盒是一個精致的、兩層的汽車模型,而他只能裝在一個木頭制的盒子里,更別提這個盒子無數次地刮傷他的手。
同桌的衣物是浸在薰衣草洗衣液里的清香,而他的衣服上只有井水那生澀、冰冷的味道,或者帶一點硫磺皂的味道。
但沈望不一樣,院長會幫他剪手指甲、買新的短袖,襪子從來都不會有洞,他只要乖乖地坐在那里彈幾下鋼琴,院長就會表揚他、愛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