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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的周肆,猶豫了。
要說不恨了,又是假的。
他那些年的暴力傾向不都是小時候種下的種子,隨著年齡增長而發芽了嗎?
那一年他那一雙手甚至掐在了程一的脖子上。時隔這麼些年,他仍然對那段記憶心有余悸。如果當時不是程一,那他就是殺人犯。如果他真的沒控制住自己呢?那他就是親手殺死了自己愛人的爛人。
尤其是對著程父的時候,他更自慚形穢,他下意識地把這歸咎到他那個已經入土多年,沒法找他麻煩的父親身上。
可要說恨,他又好像沒有那麼怒氣填胸了。
所以他開口了,帶著他這幾年擅長的標準笑意答道:“不恨了吧。我這麼大個人了,哪能跟入了土的人計較啊。”
他話音剛落,程老爺子突然抿著嘴笑了起來,像是在看小丑演戲一樣,看到小丑的把戲穿幫了,他就忍俊不禁。
“你說謊了,崽子。”
“崽子”這個詞,周肆之前在鎮上聽老爺子和程一講話的時候,經常聽到他這麼說,那時,他還有點羨慕。但現在這個稱謂用到自己身上,他又忍不住僵直了后背。
“你恨他。”老爺子斷言,“恨得牙癢癢呢。”
周肆沒和老爺子爭執,只順著他說:“老爺子明察秋毫,我在您面前統共就說了這麼一次謊,都被您抓到了。”
周肆的奉承壓在老爺子耳邊,本來是順耳的,老爺子卻不怎麼受用。
老爺子努努嘴:“你這崽子,可不是就說了這麼一次謊。”
程父的眼睛就像一只游隼的一樣銳利地盯著周肆,讓周肆不安地收了收自己翹起來的二郎腿,他正襟危坐。
在C城可以說算得上不可一世的人,這時眼里也多了一分局促。
“您……”周肆不知道老爺子特地支走程一的這場談話為的是哪件事。不過無論是關于程一的哪件事,都足夠讓他在程一的父親面前如坐針氈。
程老爺子出乎意料地抬手拍了拍周肆的手背,老爺子的手力氣不大,掌心也帶著行將就木的冰涼。
“你坦白吧。有些事,跟我這老頭子說了,我就帶土里去了,不會說給老婆子聽,讓她傷心的。你放心。”老爺子意有所指地引導著,他邊說邊看了眼手表,然后才用手指了指周肆,告誡道,“但有一點,肆兒啊,你得長話短說咯,老婆子可快來咯。她啊,最怕我餓,六點半緊趕慢趕啊都要趕來的。”
周肆被老爺子這麼一明示,心下了然。
他想了想,還是選擇了避重就輕:“沒瞞您什麼,就是我家里現在不太平,我和融融那丫頭,擱程一家寄住幾天。您也知道,我和程一,算穿過一條褲子的親兄弟——”
周肆后面的話還沒說,他就被程老爺子的眼神按住了。
“親兄弟啊……”老爺子搖了搖頭。
周肆哽了一下:“不算。”
“算什麼呢?”老爺子狀似無意,下一句吐出的詞又格外犀利,“情人?”
老一輩的“情人”,和新一輩的“情人”,是兩種概念。老一輩的“情人”,是在外面偷的人,含貶義,是不安于室的風情人。周肆知道這個詞從程老爺子的嘴里說出來,是多重的試探。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否定了。
“不是。他是我愛人。”
周肆承認了。
因為這句承認,他不敢直視老爺子的眼睛。
程一家,只有程一這麼一個兒子,說句封建糟粕的話,如果沒有融融這個小女孩兒,他和程一確實是不會有下一代的。
老爺子大概也給自己做過很多次心理建設了,只是在聽到這話從周肆嘴里說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啞口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可能沒多久,但是對于室內的兩個人來說,都挺漫長的。
直到周肆先有了動作,他推開了凳子,當著老爺子的面,跪了下來。
很多很多年前,他犯了錯,惹了事,別人找到程一家,老爺子給他平了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跪在老爺子面前,那時老爺子是坐著的,就坐在院子里的梔子花架下,聽著周肆的認錯詞。
今日亦如是,只是周肆沒說話。
無聲勝有聲。
是在說自己犯了錯,卻又好像沒什麼悔改之意。那背也挺得直,人也跪得正,嘴巴緊抿著,怕多說多錯,又怕不說也錯。
老爺子看著跪在地上一言未發的男人,他有寬厚的脊背,有堅毅的眉眼,有穩重的做事風格,似乎比他養出來的親兒子更能扛事。他剛從死亡邊緣被拉回來的時候,看見程一那紅彤彤的眼眶,就知道自己家孩子被嚇傻了,不像周肆,這個跟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孩子,野是野了點,但是遇著事了,明事理,也擔得住。
之前周肆跪在他面前的時候,看著那個瘦瘦小小跟干猴兒似的身板,他就覺得這孩子懂事了,只是這一晃二十幾年,都時過境遷了,瘦小身板也長寬厚了,將來也要頂梁了。
“你啊,向來愛犯錯。
每次犯了錯,都是程一那崽子和老頭子我給你兜著。怎麼兜著兜著,就惹火上身了呢?”他嘆了口氣,小聲地呢喃著,“話說回來,也是我們家程一那小崽子傻啊,怪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