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朋友開的旅行社。”年輕人從懷里凌亂的資料中神奇地翻出一張白紙,又不知從哪兒摸出了筆,飛快寫下一串號碼遞給穆康,“我叫路易斯,就說是我介紹你去的。”
“價格絕對合理。”路易斯狡黠地眨眨眼,看了看表,“我要走了,謝謝你先生,祝你旅途愉快,再見。”
穆康:“……再見。”
他找到14號停車點,接機人還沒到。穆康放松地點了根煙,一邊享受地吞云吐霧,一邊暗自琢磨:怎麼還是有一種疑似被忽悠了的感覺?
最后穆康還是抱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又不是打不贏實在打不贏還可以跑”的想法,按路易斯給的號碼打了過去,那邊其實不能算是旅行社,而是個給獨立導游介紹工作的中介機構。
穆康通過他們找到了一位接私活兒的深色皮膚小哥,說想體驗一下常年被洪水浸泡的貧民窟。小哥叫做辛吉,英文講得不錯,對此要求也是見怪不怪,談好價格后二話不說,直接把穆康帶上了一艘看起來快散架的小木船。
雅加達的雨季從十月到來年三月,持續近半年。北部貧民窟幾乎每年都要遭受洪水襲擊,居民們卑微地在抗爭和等待中艱難度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意識到他們既抗爭不過洪水,也大抵等待不到救援。
貧民窟在那里,他們的家便也在那里。政府軟弱無力,NGO勢單力薄,居民們只能被迫學會和洪水和平共處,拼命把房子搭得高一點,再高一點。
兩人隨心所欲地在腥臭的水中漂流。時不時與塞滿落難者的同款小船、努力在水中跋涉的摩托車、勉強能露出車頂的小汽車、以及不怕淹死的游泳健將擦身而過。
真是隨波逐流啊,穆康想。
水面上熱氣蒸騰。小船掠過一排排臟亂差的民居,居民們目送穆康的小船遠去,又雙目無神地轉頭望向另一邊。年輕女人頂著烈日在及膝臟水里賣力地洗衣服,不知道到底想洗掉什麼。她們樓上坐著未嘗酸甜苦辣的兒童,和忘記今夕何夕的老人,家門口污濁的水永不退去,就像人生永不褪去的悲苦。
辛吉嘆息著說:“幸好,雨季快結束了。”
穆康在奇幻的喧鬧和無止盡的熱浪中發呆,陽光曬得他靈魂出竅,依稀中似乎觸碰到天國的聲音。
Ave Maria。
舒伯特的魂魄,李斯特的血肉。
此情此景,滿眼人世艱辛,都指望被這樂聲安撫。
穆康的鐵石心腸居然倏忽酸澀起來。他回過神,花了一分鐘沉淀情緒,驚訝于胸口霎那涌現出的陌生觸感。
然后他聽到了。
有人在彈鋼琴。
琴聲悠遠動人,仿佛來自天堂。
辛吉忍不住說:“真美。”
“過去看看。”穆康說。
小船穿過凌亂擁擠的民居,前方地勢漸高,慢慢露出一片干裂平地,幾棟可以算是危樓的建筑零星分布。辛吉把船停下,示意穆康下船步行。
鋼琴聲弱了下去,像行人放慢腳步,回頭等待著什麼。
一道稚嫩又自信的人聲響起,代替了鋼琴左手的旋律,高聲吟唱出那首耳熟能詳的歌曲。
德語發音很不熟練,音準只是馬馬虎虎,共鳴更是毫無深度。那道在低處的鋼琴卻把一切都映襯得純凈而神圣。
美極了。
周遭不絕于耳的喧鬧到了此處仿若遇到斷層,雜音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來自天堂的音樂。
辛吉赤腳站在穆康身后,眼眶通紅。他的衣服又臟又破,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棕色面龐布滿紋路和汗水,指甲里卡著淤泥。
他不自覺已淚流滿面。
穆康走向最近的一棟危樓,門窗寥落得只剩下框架,讓陽光輕易穿過,一個女孩兒沐浴其中,正閉眼歌唱。
她穿著一身一看就是從臟水里洗出來的衣服,卻宛若天使,旁邊是一群同樣蓬頭垢面的孩子,徜徉其中安靜聆聽。
而她身后,有一架只剩下骨架的鋼琴,和一個坐得筆直、彈鋼琴的男人。
琴聲在他指尖流淌,遮掩不住的大師氣息隨風而來,把穆康溫柔包圍。
是了。穆康靜靜地想,當然是他。
只能是他。
這抹身影在穆康腦海里出現過那麼多次,多到穆康只需一眼,就了然于心,不敢再看。他漠然轉過身,背靠灰塵滿覆的外墻,眼前是熱氣蒸騰的洪水,和默默流淚的辛吉。
音樂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飛向遠方,正嘗試拯救世間綿綿不絕的疾苦。
赤道陽光殘酷又刺目,孜孜不倦妄圖灼傷他習慣黑暗的靈魂。穆康痛苦地閉上眼睛,心里有某種東西正在轟然崩塌。
他和林衍此刻只隔著一道墻,卻好像隔了一個世界。
林衍在天上。
而他沉淪于濁濁人世間。
作者有話說
Ave Maria: 原名Ellens dritter Gesang(Ellen's Third Song, D. 839, Op. 52, No. 6),是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根據Walter Scott的詩歌"The Lady of the Lake"所作的七首歌中的第六首,寫于1825年。李斯特(Franz Liszt)后來改編了三個鋼琴版本。
第十六章
“勛伯格賽高二號”四位成員坐立不安地等到第三天,終于坐不住了,決定派天不怕地不怕的懟爺出馬去探探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