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也不認為自己有罪,頂多是痛苦而已。”穆康聳聳肩,“我懂他的愧疚,但不覺得他需要因為目睹了一個人的死亡就在這里贖罪。”
林衍在心里苦笑半晌,對穆康說:“一個是斯塔西,一個是囚犯,如果要贖罪,也該是為整個斯塔西贖罪。你是這麼想的吧。”
穆康:“沒錯。”
林衍輕聲嘆了口氣:“你不懂他。”
穆康:“誰?”
林衍:“寫日記的這個人。”
穆康挑挑眉:“是嗎?”
太陽來到頭頂正上方,告訴探險者已經是必須要下山的時間了。林衍站起來走到山崖邊緣,最后一次以世界之眼俯瞰大地。
他背對穆康,用語言點出穆大才子思想里多年未填的空白:“他不是悔恨自己見死不救,也不覺得自己手染獻血。”
“他要為之贖罪的是……愛情。”
“他親手葬送了自己的愛情。”
穆康靠在椅背上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可置信地問:“持續一生、沒有結果的愛情?”
“就像音樂對你來說,曾經是解脫,后來成了束縛。”林衍轉過身,鄭重地對穆康說,“對有些人來說,愛情亦如是。”
“不同的是,或許你苦不堪言,愛情卻總能讓人甘之如飴。”
探險者們回到酒店時已經快七點了。徒步登山太耗體力,兩位音樂家累到連餐廳都沒去,直接回房洗澡,叫了晚餐到房間。
晚餐送來的時候林衍還在浴室,穆康給送餐人員開門,來的果然是那位看起來是大堂經理、實際上是說書先生或者吟游詩人的小哥。小哥穿著黑西裝挺胸抬頭走進來,一本正經地對穆康說:“我猜你們也找到了,那本日記。
”
“找到了,確實是個驚喜。”穆康站在陽臺門口看小哥擺上餐具,隨口問,“有筷子嗎?”
一直在深山老林里工作的小哥大概是第一次聽到客人提這種要求,疑惑地問:“不好意思先生,你說什麼?”
穆康:“算了,沒什麼。”
小哥微微欠身,把牛排和意面拿出來:“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對嗎?”
穆康:“太悲傷了。”
小哥:“充滿罪惡,可那是愛情!”
穆康漠然道:“哦。”
小哥手捧前一天兩人沒喝完的紅酒,如同握著手榴彈,以一種“你不承認我就不給你倒酒”的目光看著穆康:“你說是嗎,先生?”
慘遭脅迫的穆酒鬼只好認慫:“是的,可是這份愛……太沉重了。”
“愛情永遠是美好的。”小哥約莫還未過思春期,“因為愛情,我們才能讀到那些詩,才能在這麼久以后,依然能看到‘他’的才華和精神。”
穆康滿意地看著小哥把酒倒好,說:“你說得對。”
“他用余生贖罪,上帝會給予他寬恕。”小哥煞有其事地說,“他們將在天堂相遇。”
穆康:“希望如此。”
小哥把晚餐布置好,對穆康鞠躬道:“祝您用餐愉快,用餐結束后把餐桌推到門外就可以了。”
穆康客氣地送他出門:“好的,謝謝。”
“那麼先生,祝你和你的伴侶(partner)有一個愉快的夜晚,再見。”小哥對穆康眨眨眼,飛快地走了。
穆康:“……”
林衍出來的時候,穆康居然既沒在陽臺上看風景,也沒在餐桌前等吃飯,而是一臉惆悵地坐在床邊發呆。
林衍:“……怎麼了?”
穆康抬頭看了一眼林衍,可以很確定他就是那種怎麼曬都曬不黑的人了,一整天高海拔日曬依舊沒能摧殘他白皙的皮膚,三十幾歲的人穿著睡衣擦頭的模樣實在太他媽幼齒了。
穆人渣此刻好生慚愧,慚愧得要死,一輩子都沒這麼心虛過,滿腦子都是“該不該告訴阿衍有人誤會咱倆是一對了”。
操,感覺老子占了好大的便宜,阿衍這麼好的人。
算了,人渣之魂陰險地說,氣氛這麼和諧,還是別說了。
穆康因為這聲“partner”翻來覆去了整晚,身體的疲勞也拯救不了他這輪晚期強迫癥似的失眠,腦子里一會兒是“我對不起阿衍”,一會兒是“反正阿衍沒聽到”,兩種想法拉鋸博弈到半夜,好不容易以精神分裂的狀態睡著了,還做了個空前絕后的夢。
夢里穆康成了老被虐的作死詩人,林衍成了旁觀的悶騷獄警,兩人之間本該上演一出慘不忍睹的虐戀情深,可操蛋的是穆人渣神魂俱在,既知道獄警在偷窺自己,又知道獄警對自己懷有某種不可言說之心。
這樣一來,事先被劇透了一臉的穆康就很苦逼了。
穆詩人很想對林獄警說話,說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啊,我們一起逃走吧。
可他使出渾身解數也說不出口,從頭到尾除了會念那幾首詩,就只會高喊“我不認罪”。
我不認罪!
我不認罪!
我不認罪!
別他媽喊了,穆康焦躁地想,快把你老公叫過來!你就快死了啊白癡!
可惜事情的走向早已確定,他只能無助地待在詩人的身體里,眼睜睜看著這具身體的主人被虐待至死,看著林衍翻過柏林墻,悲痛欲絕地流浪人間,登上阿爾卑斯孤絕的山巔,從此與世隔絕。
夢中最后一幀畫面,是林衍面無表情地關上了山頂小屋的門。
小屋仿若布置了無形結界,已成為孤魂野鬼的穆康竟無法穿墻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