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部作品乍一聽,猶如一幅有人、有風、有青草、有遠山的畫卷,然而在優美旋律之下,隱藏著暗流涌動的復雜矛盾。
就像一個荊棘滿覆的岔路口,一邊洞穿七年沉淪的似血光陰,另一邊通往從此刻至未來的每分每秒。兩種心緒在音樂中交織呈現,調性瓦解負責制造沖突,和聲解決負責綿延安撫。
莫斯特嚴肅冷漠的表情漸漸變了。
他沒聽過穆康的《L'étranger》,不知道作曲家的深淺,也搞不懂這個看上去脾氣不怎麼樣的年輕人是怎麼讓自己最疼愛的小Evan死心塌地。
還好有音樂,讓他們之間的溝通得以暢通無阻。當穆康彈完第一遍主題陳述,莫斯特就明白了。
這名年輕人不僅掌握了專業純熟的作曲技巧,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的音樂間漫溢著噴薄而出的、直白又充沛的情緒。
都說穆大才子有天馬行空的和聲,可在指揮大師卡洛斯·莫斯特的耳里,這絕不止是精妙和聲。
而是一個從不吝嗇解剖自我的、既肆意又純真的美好靈魂。
和我的小Evan真像。莫斯特恍然嘆了口氣:難怪他會愛上他。
待穆康彈完第一遍,莫斯特轉身去房間拿出了小提琴,花一分鐘調好弦,對穆康說:“讓我加入。”
穆康微微頷首:“我的榮幸。”
穆大才子本就是故意的。
他知道指揮家卡洛斯·莫斯特的樂器是小提琴,特意點明這是一部寫給小提琴與鋼琴的曲子,賭的就是此刻莫斯特的按捺不住。
他賭贏了,手到擒來、大獲全勝。
全曲從頭反復,莫斯特在半路加了進來。
穆康把旋律還給小提琴,用音樂和莫斯特直接對話。小提琴與鋼琴時而遠離、時而交融,就像一個人不停地與另一個人分道揚鑣,又在下一個轉角重新握手言和。
音樂結束在一個意味深長、又仿佛充滿希望的大三和弦。穆康和莫斯特對視一眼,嘴角漾出微笑,知道自己合格了。
莫斯特放下琴,不太自然地對穆康說:“照顧(care for)好他。”
穆康鄭重地說:“我會的。”
接下來的很多年間,這部寫給小提琴與鋼琴的室內樂作品在世界各地無數琴房和音樂廳里被奏響。每個翻開樂譜的人,都曾在標題下方讀到一行由Evan Lin編寫的出版注解:
寫于20XX年,B市,中國。小提琴演奏家邱黎明是第一個與作曲家合作演繹這部作品的人,傳奇指揮大師卡洛斯·莫斯特則是第二個。
76.
圣誕剛過,新年伊始,瑞士正處于漫長的雪季。與二月的鵝毛大雪不同,一月的雪花大多細膩輕柔,風度翩翩地落在草地與屋頂,為小鎮蓋上了一層薄薄白衣。
這件白衣蓋得住土地,卻蓋不住湖水。家門口的碧藍湖泊日復一日地將紛揚雪花納入懷中,不懼寒冷粼粼閃爍,從不結冰。
來自加州、頗具粵犬吠雪精神的Evan Lin同樣如此。
周日傍晚,他自告奮勇冒雪出門將穆康烤的曲奇送到蒂姆和歐根家,又怡然自得地站在自家花園里賞了會兒雪才回屋。
迎面就被穆康用熱毛巾兜頭罩住了。
穆康一邊幫他擦頭一邊說:“說了不要站在外面淋雪。”
林衍整張臉埋在了毛巾里:“我喜歡下雪。
”
穆康把毛巾扔到沙發上,抓住林衍的手塞進懷里:“每次回來手都這麼冷。”
林衍依賴地摟住穆康:“你熱。”
穆康繃著臉:“沒我怎麼辦?”
林衍溫柔地看著穆康:“沒你不行。”
穆康心里舒坦了,湊過去和林衍接吻,直把愛人冰冷的嘴唇親熱了才罷休。
“聽什麼?”穆康走到音響前挑唱片,“來個大編制室內樂應景吧。”
“普朗克。”林衍坐在沙發上開始沏茶,“Rogé彈的……”
“……有Aubade的那張。”穆康抽出CD,笑道,“確實應景。”
林衍“嗯”了一聲:“預祝錄音順利。”
小提琴邱黎明、大提琴李重遠、長笛丹尼斯·貝恩、雙簧管管嘯、小號陸西峰、圓號安德魯·亨利,以及最近在法國巡演、一小時前剛坐火車抵達的圍觀群眾方之木,全員于冬日齊聚L市。經過四天排練,眾人蓄勢待發,《Evan Lin and His Friends》的錄音工作即將展開。
兩人依偎在沙發上喝茶聽音樂閑聊,穆康左手捧茶,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林衍修長的手指,隨口道:“剛剛把文件發給肖恩了。”
林衍:“都弄完了?”
穆康:“嗯。”
“我聽史蒂夫說,肖恩的發行公司很會公關學院評委。”林衍說,“我猜他們可能會給你報最佳原創音樂。”
“不重要。”穆康說,“我更在乎明天的錄音。”
林衍喝了口茶:“排得很好,最多兩天就能錄完。”
“盡量一天搞定。”穆康把林衍攬進懷里,低聲抱怨道,“這幫人太煩了,老子這幾天想跟你好好親個嘴兒都要等到天黑。”
雪下到凌晨就停了,第二天是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上午九點,夫夫二人準時抵達錄音棚。這是林衍合作的廠牌在L市最常用的棚,坐得下百人樂團,有兩架斯坦威。
上午最先錄雙鋼琴《The Fourth》,按理說除了林衍和穆康,其他人不用這麼早過來。然而兩人剛和錄音師一起把麥克風架好,一幫閑得蛋疼的音樂家就接二連三地鉆了進來,沙發逐漸滿座,最后到達的安德魯和陸西峰只好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