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近視,所以田序看不清車外人的長相,也看不清車尾的牌號和標志,但是車身的顏色和車外人的衣著,卻足以讓他認出那是誰的車,說話的人又是誰——馬明輝的灰色寶駿,田文靜的紅色棉服。
或許是他冥冥之中早已猜到了答案,因此田序才沒有氣惱地沖過去質問母親——老年代步車的速度也無法給他提供足夠威懾他人的氣勢——而是調轉方向,躲進非回家必經之路的窄巷。
他錯了。他一直以為是馬明輝在一廂情愿,他的母親只是不好意思拒絕。如今想來,他真的是錯得太離譜了——那個被男人騙大了肚子,卻還是堅持把孩子生下來,并且努力賺錢將孩子養大的田文靜,如果真想拒絕,對方怎麼可能還有示好的機會?
田文靜是愿意的,不是在勉為其難地被迫接受,所以才會背著田序,偷偷去找馬明輝。
說不上心里是什麼滋味,反正田序就是覺得馬明輝不配——不論是年輕的時候與田文靜一起誕育子嗣,還是年老之后相互扶持共度余生,他馬明輝都不配。
至于誰配,田序也沒有答案,仿佛他的母親保持單身才是最合適的狀態。
田序當晚一直愁眉不展,眉間的褶皺宛如刀子雕刻而成的山川。田文靜擔心地詢問他原因,田序試著張了幾次嘴,卻始終沒能提出“媽,您是不是想跟馬明輝結婚”這個過于敏感的問題。
飯后,他連工作的心情都沒有,帶上漁具,向院門外走去。
“這麼冷,”田文靜追了出去,希望能將田序留在家里,“還去釣魚啊?”
兩條土狗跟著一起吠叫,不像是在擔心田序,倒像是在借機宣泄自己無法出門的不滿情緒。
田序沒有停下腳步,走得格外堅定,像每一次離家回城一樣,抱著短時間內不會再見家人的決心。
天兒越冷,魚情越差。
田序坐在水邊,等了好幾次的死口,竟是一條魚也沒拉上來。不怪魚太狡猾,只怪他三心二意,溫度又實在太低,凍得田序手腳發僵,總是掌握不好提竿的時機。
焦躁沒有被寒風吹跑,反而借著秋冬交替之際的最后一點干燥,煽風點火地攪亂了田序好不容易找回的寧靜。
但凡能釣上來一條魚也好,哪怕最后還是放回水里,短暫的成就感還是能像熨斗一樣,燙平早晚還會起皺的心。
田序依舊煩躁,釣魚已經無法安撫他的情緒。他抬頭仰望天空:墨一樣黑的夜空里,看不見一丁點的星光,壓抑得讓人有些難過。
他不想回家,和小時候煩悶不已時的狀態如出一轍。長大后的田序很少感到委屈,這個沒什麼用的情緒早就被他舍棄,和童年的不甘與憤恨一起。如今再次與它相遇,田序有些不知所措,感覺比他第一次與人進行親密接觸,卻怎麼也無法將自己送入對方體內還要慌促。
他想要找人傾訴,說一些對家里人說不出口的內容。
如果向然在這里就好了,田序想。哪怕聊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只要能夠轉移他苦悶的注意力就行。
有史以來第一次,田序主動聯系向然,問他要不要來河邊釣魚。
他沒有打電話,而是發了一條消息,因為擔心會影響到對方休息。
向然回得很快,說他爸不肯睡下,他也暫時不方便離開。
田序感覺有些失落,介于得知他母親愿意接受馬明輝和釣了半天一條魚也沒釣上來之間。連回復的心情都沒有,他呆坐在原地,猶豫著是否要回去。
手機鈴聲倏然響起,和微風一起,攪亂了溪水的寧靜。
田序拿起手機,看見來電信息上面顯示著向然的名字,瞬間心里輕松了許多,飄飄然,類似微醺的狀態。
“喂。”他接通電話,應得很輕,怕這是一場容易被驚醒的夢境。
“還在河邊呢?”向然的聲音也很輕,帶著他慣有的笑意。
“嗯。”田序問,“你爸睡下了?”
“睡得輕,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向然頓了頓,然后又問,“快兩點了,還不回家嗎?”
田序“嗯”了一聲,不知是在搪塞,還是在肯定。
“不想回去啊。”向然明明是在猜測,用的卻是陳述的語氣。
想法被輕易猜中,田序有被理解的欣喜,也有不愿承認的倔強。兩方擰在一起,互相較勁,像逐力的兩個手掌。
掙扎,糾結,不夠爽快,田序的性格似夏天被悶出的汗,冬天穿太厚的衣裳,別人看著著急,自己也并不舒坦。
他抿著嘴,找不到回復的話語。向然大概是會什麼了不起的讀心術,隔著電話,也能猜到對方的心思,于是輕巧地轉移了話題:“要不來我家坐會兒?”
“不了。”田序婉拒。
“咋的,”向然調笑道,“嫌我家里太小啊?”
“不是,”田序解釋得鄭重其事,“是怕影響你爸休息。”
“那就這樣,”向然提議,“隨便聊兩句的。
”
真要正兒八經地聊兩句了,田序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了。他順著頭燈的燈光,直愣愣地望著水面——田序此刻的心情比溪水還平靜,沒有半點波瀾滾過留下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