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嘉安是一位傳統意義上的嚴父,他講不出太多的大道理,教育孩子的基本手段就是連打帶罵。妻子在世的時候,還有人能夠攔著他,保護弱小的向然;妻子走后,向嘉安便成了一頭失去控制的猛獸,借著酒勁兒,肆無忌憚地在向然身上宣泄著自己的悲憤之情。
向然怨他,恨他,卻也同情他。因為喝得酩酊大醉的向嘉安,在打累了向然之后便會抱住妻子的遺像,佝僂著身軀,一動不動地坐在夫妻二人的床頭,宛如一尊擺放在那里的石像,一邊哭泣,一邊喃喃自語。
大家都說他父母的婚姻和別人的不一樣——在那個崇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向然父母的結合卻是自由戀愛的結果。向然并不覺得自己的父母有什麼不同之處:他的父親和別人的父親一樣嚴厲,母親也和別人的母親一樣溫柔。非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大概就是他的父母出門在外總喜歡牽著彼此的手。向然留心觀察過,其他人家的父母沒有一個像他爸媽這樣的。
“你爸這是太想你媽了。”家里的親戚這樣對向然說。
向然嘴上什麼都沒表示,心里卻總是在想:“這麼想我媽的話,為什麼不去找她呢?”
在被向嘉安打到瀕死的地步之后,向然才明白他爸為什麼不去找他媽:因為不敢。
死亡太過可怕,向然認為除了猝不及防地被迫承受,像他遭遇車禍的母親那樣,應該不會有人主動平靜地選擇死去。活著思念妻子便是向嘉安最大的勇氣,這都需要把自己灌醉了才敢執行。
向然同情向嘉安,不是因為他失去了摯愛,而是因為他弄丟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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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專畢業后,向然選擇留在城里發展,一是為了躲避向嘉安,二是為了多賺一點錢。
向嘉安的酒癮越來越大,身體狀況也是每況愈下。外人不知道他是外強中干,但是與向嘉安生活在一起的向然卻十分清楚:父親總是因為頭疼或是肚子疼而偷偷吃藥。
年紀小的時候不明白其中利害,只記得大人們總說老向繼續這麼喝下去的話早晚會把身體喝壞,向然想著壞就壞吧,壞了正好可以去找他老婆。年紀大了,知道酗酒的危害之后,向然又有些害怕:他怕向嘉安一狠心,真的拋下他去找他媽。
多掙點錢吧,向然想,至少能讓向嘉安舍得去醫院看病,別再拿“花那冤枉錢干嘛”當借口。
向然接受相親,只是為了順從向嘉安,進而穩定他的情緒。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把你媽肚子給揣大了!”五十一歲的向嘉安喝得面紅耳赤的,對二十四歲的向然說。
揣的不是向然,是之前一個沒保住的孩子。因此母親格外疼他,帶著對第一個孩子的思念之情。
向然對結婚這件事沒有什麼抵觸心理,他感覺這就跟他要給向嘉安養老送終一樣,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事情——到了什麼年紀,就做什麼年紀應該做的事情,這樣才是一個合格的普通人。
因此,他跟女方相親,提親,然后結婚成為兩口子。
向嘉安非常滿意,也非常高興,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連前屋的小賣部也貼上了火紅的“囍”字,只等兒媳婦入了門,隔年他好當爺爺抱孫子。
“孫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向嘉安清醒的時候逢人便說,喝迷糊了便對著亡妻的照片繼續念叨。
向然辭去城里的工作,換了一個鎮上離家更近的工作。向然的妻子也在鎮上工作,不過兩個人離得遠,白天不方便見面,只有晚上回家后才能聚到一起。
饒是粗枝大葉如向嘉安,也看出了兒子、兒媳的疏離。這事他不好多摻和,不能去問兒媳,也不好意思跟兒子開口,唯有喝得腦子發蒙之后,才敢對向然抱怨:“你咋回事,對老子給你說的媳婦不滿意啊?”
“沒有。”向然回道。
“沒有你還對人家那麼客氣?”向嘉安質問向然,“吃飯都坐得離著八丈遠,你把人當媳婦了嗎?”
向然沒有承認,也有否認,只是輕輕回了一個“嗯”。
酒勁兒上來了,脾氣也跟著一起直沖頭頂,向嘉安最煩向然這個三腳踹不出一個屁的性格,他抬手要打人,卻在手臂舉過頭頂的瞬間,被一陣猛烈的眩暈感所支配,腦袋一沉,直接昏死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醫院里,忘記了自己暈倒的原因。
向然沒有特意表示什麼,也沒有專門許下承諾,但是顯而易見的變化讓出院后的向嘉安喜上眉梢:兒子、兒媳親近多了,雖然不及他和他媳婦。
然而一年后,向嘉安沒有如愿等到大孫子,卻只等到兒子、兒媳離婚的消息。
倆人偷偷辦的手續,女方往外搬東西的時候,向嘉安才知道真相。
“你把人家怎麼了!”醫生叮囑過讓他少喝酒,不要輕易動怒,但是遇到這種事,向嘉安做不到保持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