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過門而不入,朝著前村的方向,伴著煙花的聲響,繼續往前走。
最后一發煙花凋零在夜空里的時候,田序距向然家還有不足十米。剩下一分鐘的行程里,他還在思考如何解釋自己今晚的行為。
家里太悶了,我過來找你待一會兒。
突然想喝可樂了,家里沒有,來你這兒買一瓶。
反正已經出來了,回去之前過來看看你這兒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你沒來看我放花,我過來看看你在忙啥。
每一個說法都很牽強,每一個都無法成為田序在大年夜訪問向然家的理由。直至走到向然家的房子前,田序也沒有選好答案。
小賣部的門是開著的,田序不覺有異,因為向然每天關門的時間都不一定,或早或晚,看他的心情,更要看向嘉安的病情。
邁腿直接進屋,不像以往那般提前喊一聲告知屋里的人,因為田序想給向然一個驚喜,當然也有可能是出乎對方意料的驚嚇。
站在門簾前,田序有些猶豫:我突然出現,會不會打擾到向然?
他思緒萬千,很快又轉變了想法:我待一會兒就走,又不久留,和平時一樣,應該不算打擾。
掀開門簾的瞬間,田序的手臂都在抖,竟比他第一次掀開這個簾子的時候還要緊張——毫無由來,莫名其妙,像是某種預兆,讓田序屏住呼吸,提高了警惕。
“向然?”
回應他的只有昏暗與幽靜。
田序扶著門框,伸手去摸墻上的開關:他經常過來,自然知道如何開啟屋里的燈光。
“咔”的一聲,房頂撒下如薄紗一般昏黃的燈光,照亮不大的小屋,讓田序看見了側身倒在床上的向然。
“你怎麼了?”田序大步流星地來到床邊,驚慌失措地詢問向然的狀況。
向然極不情愿地挑起眼皮,看見眼前人之后,他沒有說話,而是咧開嘴,不住地傻笑。
酒氣撲面而來,熏得田序撇過頭,瞇起了眼睛。這時他才注意到床鋪和地面上的酒瓶——聽裝的啤酒,加起來大概有十聽左右。
“你怎麼喝這麼多酒啊?”扒拉開床上的酒瓶,田序伸手拉過被子,蓋在向然身上,“喝成這樣,不管你爸啦?”
向然依舊在咯咯傻笑。他明明是在笑,聽起來卻像哭一般,搞得田序十分忐忑。轉頭看向身后——病床上空無一人,田序恍然大悟,終于明白了自己感到不安的原因:自他進屋就沒有聽到向嘉安的動靜。然而除非老爺子睡著了,否則此前只要他看見田序,就一定會出聲引起對方的注意。
田序搖晃著向然的肩膀:“你爸呢?”
他沒有晃出回應,反而晃出了一個酒嗝——聲音中途變了調,嚇得田序立刻翻轉向然的身體,讓他頭在床外,臉朝下,免得他被自己的嘔吐物嗆到。
或許是大幅度的動作晃醒了向然,他轉頭看向身旁,發現折騰他的人是田序之后,不禁詫異道:“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來了?”田序將對話拉回正題,“你怎麼喝成這樣?你爸呢?”
向然重新躺好,他不再傻笑,表情平靜得像無風的水面,沉默半晌后,他抬起手臂,指著墻角處說:“在那兒呢。”
田序順著向然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向嘉安不茍言笑地“站”在他始終保持微笑的妻子的身旁,兩個人陰陽相隔幾十年,如今終于重新聚到了一起。
第二十五章
向嘉安是早上走的,下午便入了土。
“你怎麼也沒跟我說一聲啊。”田序坐在向然身旁,是責怪,也是擔憂。
“說這干嘛。”向然摩挲著水杯的把手,杯里盛著田序給他倒的熱水,“大過年的,怪不吉利的……”
“這有什麼吉利不吉利的,”田序并不認同向然的觀點,“誰還早晚不是這麼一天啊。”
向然轉頭,眼神銳利,斜睨著田序:“不要說這種晦氣話。”
“好,我不說就是了。”有些話題可以舍棄,有些話題田序卻不愿意退讓,“但是你爸走了,你應該告訴我的。”
向然不解:“又不是什麼好事,為什麼要告訴你?”
“為什麼?”田序回望向然,眼里有憤怒,也有委屈,“咱倆朋友一場,你爸去世了,你不告訴我,還問我‘為什麼’?”
倆人離得太近,近到向然能看清田序嘴唇上泛起的死皮、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喉結周圍凸起的青筋,還有藏在衣領下方平直的鎖骨。他慌促地轉過頭去,喝了一口水,用依舊干澀的嗓音表達著自己的歉意:“對不起……”
“我不是這個意思……”田序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冒失,他局促地撓著脖子,小心翼翼地做著解釋,“你告訴我一聲,好歹有人能幫襯你一下。這麼大的事情,你一個人扛,多累啊。”
“也沒多大。”向然苦笑,“而且我也習慣了。”
習慣了一個人去照顧向嘉安,也習慣了獨自去扛所有的事。
太過悲涼的回答,仿佛無情的手掌,攥住田序的心臟,扼住他的脖子,導致他大腦缺血,呼吸不暢,渾身都在顫抖,說不上是悲傷更多,還是恐懼占了上風,反正他感覺很無助,明明失去親人的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