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將蘇亦放到輪椅上,蓋上一層輕薄的冰絲毯,再披上防曬衣,帶好大號遮陽傘、保溫水瓶、應急藥物,做好萬全準備,白夜推著輪椅出發:
“帶你去后院那里的林蔭道吧,那里涼快。”
“嗯。”
蘇亦應了一聲,他坐在輪椅上和白夜一起離開消毒水味的病房,到醫院外面去。
夏日正盛的陽光灑在蘇亦身上,皮膚上熱熱的。院子里的草木正在七月的盛夏里野蠻生長,目之所及都是郁郁蔥蔥的綠色,鵝黃色的光斑在樹葉的間隙里跳動著,被太陽曬過的泥土摻著青草味,蟬鳴拖長了聲唱著知了——知了——,聽著就生機勃勃。
待在這樣院子里,被這樣的陽光照著,蘇亦很喜歡,太陽的暖流融化進血管、流遍全身,給他孱弱到快死的身體帶來一絲也是生機勃勃的錯覺。
這具生病的軀殼禁不住風吹、禁不住日曬,比溫室里最嬌貴的玫瑰花還要難伺候,蘇亦時常隔著病房厚厚的玻璃窗,羨慕窗外一切蠻橫生長的生物,能在風吹雨淋里抽枝拔芽。
而他的心臟在無微不至的照料和精心的醫治下,一天更比一天衰竭,當年同被領養的弟弟妹妹都已相繼去世,他是茍得最久的一個,撐到如今十九歲,如果再不進行心臟移植,也沒有多少日子可活。
即使進行心臟移植,也有很高的風險,他的身體素質能撐得住剖開胸膛、手術換心嗎?
蘇亦對自己沒有信心,雖然那顆心臟是適配的,但在實際移植過程中,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出現什麼反應。
或許,今天就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陽光,也是他最后一次和白夜說話。
有些話現在不說出來,以后很可能就再也沒有說的機會。
即將面對生死手術的蘇亦格外沉默,他在醞釀從何說起。
白夜對這樣的安靜很習慣,蘇亦平常本就不多話,現在也沒體力說太多話,大多數時候都是白夜自己不停地說啊說,分享著有趣無趣的各種事,而蘇亦安靜地聆聽著。
他以為今天也會這樣。
“對了,給你看樣東西。”
推著輪椅的白夜伸出一只手,蘇亦看見空空的手掌伸到自己面前,五指張開晃了晃,突然變魔術一樣變出一張證件:
“看!我考了個駕照。”
大大的DRIVER LICENSE下是一只大頭白夜,呆呆地框在天藍色的背景里。
“你怎麼…”蘇亦有點驚訝,“突然想起考駕照?”
“嗯,我買了輛車,你看——”
白夜把手機舉到蘇亦面前,蘇亦看到屏幕上跳出照片,一輛黑色的悍馬,停在他們公寓配套的地下停車庫里。
霸氣的悍馬越野車有一種說走就能走到地平線的氣魄。
白夜:“有車就方便很多了,不然想去什麼地方還要租車,上次我們一塊兒打車那什麼uber還挺難叫,等半天沒一輛來接。對了,你上次不是說你想去看海邊的藍精靈嗎?等你手術恢復好了我開車帶你去……”
“是熒光藻。”蘇亦糾正他,“海水富營養化后的一種赤潮現象。”
“…”白夜沉默了一會,忽然笑了兩聲,“好吧好吧那就去看赤潮現象,據說那個海灘還可以看到歸巢的小企鵝,后面還有個山,叫什麼圣吉尼山,九月好像可以觀測火流星,那時候你應該已經出院了吧?
“不知道這里九月會不會下雪,不會下雪也沒事,滑雪場應該開著,你的心臟好起來就可以帶你去玩很多項目,你之前不是說很想去滑雪的嗎?圣吉尼山有個很大的滑雪坡……”
那音調上揚著,聲音俊朗,臉上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蘇亦靜靜地聽白夜在陽光下眉飛色舞地描述他們共同的未來:要帶他去好多好多地方、去做好多好多以前他心臟病不能做的事情。
他說的太高興了,蘇亦不忍心打斷他,等白夜說完圣吉尼的雪坡、阿德里的淘金鎮、康林奈爾的粉色湖泊,幾乎把開車能到達的所有打卡景點全說了個遍,蘇亦才輕聲開口道:
“白夜。
“嗯?”
“你知道的吧,心臟手術只有40%的成功率。”
一瞬間,白夜的笑容僵在臉上。
蘇亦:“有可能…今天就是我們最后一面了。”
“不許說這種話!”
白夜伸手要捂蘇亦的嘴,捂的動作也是特意放輕了很多,呸呸兩聲,幫蘇亦趕走這些不吉利的話。
“我知道你不想聽。”蘇亦伸出手,輕輕握住白夜放在輪椅推手上的手掌:
“但事實并不會因為我說點吉利話就有所改變,心臟手術有多大風險你其實心里比誰都清楚,我很有可能會死在手術臺上。白夜,這是接下來有可能會發生的現實,而你我都只能接受它。”
像一根鋼棍當頭敲來,字字在天靈蓋里回蕩,白夜攥緊了拳,握著輪椅扶柄的手有些發顫。
他做不到像蘇亦這樣冷靜,沒有蘇亦那樣超乎常人的邏輯頭腦,做不到在生死面前還條理清晰坦然淡定地說著什麼可能性。
“…我們還有那麼多沒去過的地方,我一定會帶你去的!所以…你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