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女猶豫了一下又說:“張家娘子還帶了話,說恐怕今天學里的事會傳得沸沸揚揚,七娘子不妨請個幾天假再去學里。”
孟建嘆了口氣,倒聰明起來:“她們乙班那個秦員外郎家的小娘子是個最愛嚼舌頭的。這下七娘的盛名可是滿汴京城都知道了。”
程氏被戳在心肝上,偏生人家還是一腔誠意,拒絕不得。只能讓梅姑去收藥。
九娘回到東暖閣,有些魂不守舍,連平日最喜歡的飯菜都沒有用上幾口。林氏和慈姑都以為她嚇到了,趕緊安排侍女備水洗漱,抱了她上榻,蓋了薄被。
九娘看著林氏一身狼狽的樣子笑著說:“姨娘也洗一洗,你變得這麼難看,我和十一弟會嫌棄你的。”
林氏一愣,可惜腫著眼,瞪也瞪不大,氣呼呼地出去喊寶相打水來。
九娘閉上眼,慈姑在榻前輕輕拍著她。
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前塵舊事,可猝不及防撞進耳中的名字,竟依然讓她五味雜陳,翻江倒海。
前世蘇瞻剛調回京不久,張子厚彈劾蘇瞻任杭州刺史期間的幾大罪狀。蘇瞻獲罪入獄。她的生活就此翻天覆地。
公婆相繼病倒,小叔仕途遭到牽連。蘇家全靠她和妯娌史氏兩個婦道人家撐著。她每日帶著四歲的蘇昉往獄中探視,送飯,讓蘇瞻安心。在外她上下打聽消息,在內要安置部曲和奴婢打理中饋,直忙得腳不沾地,心力憔悴。
三個月后的寒冬臘月里,她在榻上給牢里的蘇瞻縫制一件新棉衣時,忽然腹痛難忍。她甚至忙到根本沒發現自己竟有了身孕。
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婦人小產,開始只有幾條血線,熱熱的,順著腿蜿蜒下來,浸濕了襦裙,在地上一滴一滴,慢慢暈染成一團一團,疼到快死的時候,才覺得像血崩了一樣,瞬間襦裙就紅了。當時只有蘇昉在她身邊死死拽著她的手拼命喊娘。還是妯娌史氏聽到了阿昉的哭喊,趕了過來救了她的性命。
那天,她沒能去獄中給蘇瞻送飯。那牢頭卻仰慕蘇瞻已久,大魚大肉好酒好菜地供給蘇瞻吃。蘇瞻一看,以為這是那最后一頓飯,自己命不久矣,就寫了萬字的絕筆信給家里。那信當夜被送到官家案前,官家感嘆說,這樣驚才絕艷坦坦蕩蕩的蘇郎,誰會舍得殺他呢。后來宮中的向皇后和高太后聽說了她的事,夸贊她是義婦。
誰要做這樣的義婦?她因此再也不能生養了。連年后娘親在青神病逝,她都沒法回去奔喪。
幸好沒等到春暖花開,蘇瞻就被無罪釋放,跟著連升三級,直接進了中書省任正四品中書舍人。她的淑人誥命也極快地批示了下來。她進宮去謝恩。高太后和向皇后極喜愛她,稱贊她的才學見識和胸襟,賜給她許多藥物調理身子,常常召她進宮說話。
一直忙到仲夏時,她才帶著阿昉回川祭奠亡母。在離京的碼頭上,她最后一次看見張子厚。那時她還年輕,看也不看他一眼,和蘇瞻牽著蘇昉就繞開走。他上前攔著她紅著眼睛喊一聲師妹,遞給她一樣東西。她一看是挽金,斷然揮手給了他一巴掌,用盡全身的力氣,打得他唇角滲血。
可當張子厚紅著眼倒遞劍柄給她時,她卻下不了狠手一劍刺死他。
正因為她是王妋,她心底才明白得很,她做不到遷怒于人。她若是糊涂一些,能恨別人,能怨別人,恐怕自己也不會那麼難受。小產的事,她只怪自己太過疏忽。官場上的事,她更清楚絕非師兄弟反目成仇私人恩怨這麼簡單,背后都是千絲萬縷,不是東風斗倒西風,就是西風斗倒東風。她心里太清明,最后苦的卻是她自己。
她記得當時蘇瞻死死摁著她的手,把劍丟開,一言不發將渾身顫抖的她緊緊摟在懷里。晚詞抱著拼命喊娘的阿昉,侍女仆從們嚇得半死。碼頭上一片混亂,她耳朵里嗡嗡的,什麼都聽不見。張子厚一直在喊一句話,她也沒聽見。
最終,船漸漸離了岸,她牽著阿昉立在船頭,看見蘇瞻和張子厚都跟石像似的一動不動,一點點變小,快看不見的時候,忽地那兩個人影不知怎麼就糾纏在一起,然后雙雙落入水里。阿昉尖叫:“爹爹——爹爹——!”很快有人將他們拖上了碼頭。她沒有喊也沒有叫,夏日一早的太陽就灼傷人眼,刺得她淚水直流。
九娘搖搖頭。那些屬于王妋的過往,再想,也已經人死如燈滅。事已經年,蘇瞻也好,張子厚也好,一個個,都依然活得好好的,這世上,人人都活得好好的,會想著她念著她的,只有她的阿昉。親戚,連余悲都沒有,能忍住不唱歌已經不錯了。
重活這一世,她更不可能和張子厚有什麼交集。他的女兒,和她更沒有一點關系。
她上輩子都沒有恨過張子厚,這輩子更犯不著去花那力氣。
房里傳來輕響,九娘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