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記事起,趙淺予就記得爹爹時常來雪香閣,抱她逗她,賜給她許多好玩的好吃的。即便她被六哥慫恿著鬧騰撒嬌,做皇帝的爹爹,也從來都笑著縱容她。金明池落水一事后,她身邊侍候的女使侍女內侍,全被官家發落去掖庭。她雖然什麼也沒說,可趙瓔珞至今也沒有封號,宮里宮外人人心中有數,三公主被官家厭棄了。連著這些年,御前捶丸也再沒舉辦過。
雖然這兩年,爹爹變得怪怪的,可是還是會經常摸著她的頭說:“天下再沒有比我的阿予好看的女子,以后爹爹要給阿予找個好駙馬,總要像陳青家的二郎那樣的才配得上我的主主。”說完就哈哈大笑等著看趙淺予臉紅。
可是,現在的爹爹,躺在這里,一動也不動,如果不是胸口還微微起伏著,都不像活人了。若是沒有了爹爹——這幾日,趙淺予想都不敢想下去。
一只溫暖的手擱在她肩上拍了拍。趙淺予回過頭,趙栩低聲說:“讓六哥來吧。”
御藥院的的勾當官捧著參湯進來,趙栩一伸手接了銀盞,吩咐道:“把前日我做的那小銀挑子拿過來。”宮女趕緊出去取了一把細細長長的純銀小勺,只比那挖耳勺大上一些,柄卻更長。卻是趙栩看著瓷勺喂不進湯藥,讓文思院上界連夜打造出來的。
趙栩將銀盞讓趙淺予捧了,右手用銀挑子舀了一勺參湯,左手捏住父親的下頜,將挑子頂住他的下牙,硬生生撬了開來,那參湯才入了口。一旁的御藥勾當官已經不吃驚了,除了燕王殿下,還真沒人敢這麼弄官家的,可不這麼弄,那參湯和藥,旁人還真的喂一碗撒一碗。
里頭趙栩喂完參湯,眼睛也澀澀的。他走到外間想和太后說幾句話,卻發現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女使們都在東側偏殿的廊下靜靜侍立著。
趙栩想了想,進了西側偏殿,果然空無一人。他輕輕推開后殿的窗,外間正是福寧殿后的一片七里香樹叢,此時正開著滿滿的白色小花。外頭巡邏的禁軍班直剛走過去。他不再猶豫,輕輕跳出窗外,矮身于七里香花叢中的空隙間幾個空翻,落在東偏殿后頭的窗下,一蹲低掩入花叢中,那巡邏的禁軍正好又轉了身朝這邊過來。
東偏殿里的高太后正無奈地看著滿面淚水的向皇后,心里正發愁,五娘賢惠溫柔,可就是缺了一國之母的魄力。要是大郎萬一有個什麼,自己年事也高了,身體也越發不如以前。這大趙皇室,日后宮內可真連個頂梁柱都沒有。
“好了,五娘,我做娘的都沒哭,你就別再哭了。”高太后嘆了口氣:“你也聽到幾位醫官的話了,咱們總也要有個最壞的打算才是。”
窗下的趙栩一顫,爹爹的情勢竟然壞到這個地步了!他胸中一熱,極力強忍著淚意。
里面的向皇后掩面大哭起來:“娘娘,哥哥他只是一時氣急,哪里就如此兇險了?二府怎麼就要開始修建哥哥的陵墓!”
趙栩合上眼,竟要開始給爹爹建陵墓了!
高太后的聲音道:“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誰愿意大郎兇險不成?你哭成這樣,大郎就能醒了?糊涂!你可是一國之母!他日的大趙太后,先要替官家想著江山社稷才是。
你心里中意誰來繼位,不妨說出來。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幾年?以后大趙,還是要靠你扶持著官家才是。若是你母子兩宮不和,這二府也難做。”
趙栩屏息凝神,心中既憂心爹爹,又滿是欽佩,皇祖母畢竟是皇祖母。
向皇后的聲音哽咽著:“娘娘可是中意五郎?臣妾倒是覺得六郎看著脾氣不好,性子乖張,其實是個有心的好孩子。這幾日多虧了他,才喂得進湯藥。”
趙栩一愣,他從來沒想過向皇后竟然留意著這些小事,更沒料到,一向不親近任何皇子的向皇后,竟然第一個想到了自己。他咬咬唇,心潮起伏,他一直以為向皇后討厭自己的娘親,才從來不假以辭色對自己,才對趙檀他們幼時欺辱自己的行為睜只眼閉只眼的。
高太后的聲音傳來:“五娘,看事情不能看一時,要看長遠。六郎是個聰明的,也有些手段。可他不行。”
趙栩在外面冷笑起來,這是又要說舅舅了。太后不待見舅舅和娘親,滿朝盡知。
果然聽見向皇后問:“娘娘是說陳青嗎?”
高太后說:“大趙這二十年里也少不了陳青,眼看著西夏和契丹屢屢在挑起爭端,一旦起了戰火,你要記著,只要有陳青在,我大趙安也。可他手持虎符,掌握重兵,若是六郎做了皇太子,萬一陳家生出二心來,可就后患無窮了。你別忘記,陳青可是有四個兒子呢。當年太祖怎麼黃袍加身的你莫非忘記了?”
趙栩胸中一團烈火跳著,快要燒得整個人他迸裂開。想著赤膽忠心的舅舅,竟然被皇祖母疑心到這個地步。
誰稀罕當什麼太子!當什麼皇帝!他趙六不稀罕!他舅舅不稀罕!他們從來都不稀罕!!想起陳青那滿身的傷痕累累,那一腔怒火又變成無邊的委屈,趙栩緊握著手,眼中的男兒淚終于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