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池邊,他開口問了,卻只遺下那根喜鵲登梅翡翠簪在冬日池水中無影無蹤。他不知道心中這句問出來,又會如何,他不知道自己還承受不承受得住。
“傘。”九娘看著那油紙傘全在自己這邊,忍不住輕聲提醒道。話一出口又后悔莫及,那下過千百次的決心,卻抵不過想到他會被雨淋濕的一念。這就是所謂的心不由己麼?
油紙傘卻又朝她這邊傾斜了一下。九娘的肩膀輕輕碰到身側人的胸口,她一驚,下意識快步向前走了兩步,臉上撲來沁涼的細雨,轉瞬又被油紙傘遮住。
趙栩正待說出口的“阿妧”兩個字,就此生生囫圇咽了回去,心中酸澀難忍,那澀意直竄上眼底。阿妧這是在躲著他,避之不及嗎?若是這段路能走一輩子才好,他一直不問,她就也不會說那些話了吧,就這麼并肩走下去,沒有旁人。
不遠處已是亭子,還未到垂花門,孟彥弼已笑著迎了上來,伸手扶住了九娘:“我來我來,阿妧,仔細腳下,這石板路還挺滑的。”
趙栩默默收了傘,看著她身影流風回雪般漸漸離去,陳太初和蘇昉、六娘正在亭子下面等著九娘,簇擁著一同上了亭子。
趙栩方才被輕觸過的胸口燒起一團火。他抬起頭,木欄桿后面,一個人探出頭來正看著他微笑,一把宮扇越過欄桿對他招了招。
第141章
亭外春雨瀟瀟,亭內悄然無聲。官家看著眼前行著跪拜大禮,儀態無懈可擊的兩個少女。
左邊一個身穿鵝黃對襟牡丹紋半臂配杏紅旋裙,秾纖合度,儀雅端方。
右邊一個穿藕色對襟海棠紋半臂配丁香色旋裙,輕云籠月,仙姿玉態。兩人都梳著雙丫髻,帶著小巧的珍珠花冠。一時也看不出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
“免禮,你們兩個和阿予都是姐妹相稱,莫要拘束,抬起頭來吧。”官家柔聲道。
六娘和九娘齊齊應了是,微微將頭抬起少許,依舊垂眸看著前面放著矮幾的地面。九娘留意到官家的矮幾下隨意擱著一雙腿,竹葉暗紋的白綾襪松松的半褪著,兩只石青色僧鞋歪在一旁。九娘留意到那微露出來的小腿格外纖細,怕還沒有侄子孟忠厚的粗,心里一跳,立刻收回了目光。
“三弟你看看,可分得清哪個是六娘哪個是九娘?”官家笑著問崇王。
崇王嘆道:“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曹子建誠不我欺也。兩位佳人,看似年齡相仿,子平看花了眼,分不出來。”
官家笑問:“你們兩個,哪個是六娘?”
六娘平舉雙手齊眉,一拜到底:“孟氏六娘參見陛下。”
官家點了點頭,氣度雍容,言語自如,不愧是梁老夫人親自撫育長大的。
“我記起來了,你是有品級在身的,封號還是娘娘親自賜的。淑德啊,娘娘要宣召你入宮做慈寧殿掌籍女使,你可愿意?”
六娘微微一頓,再拜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六合之內,八方以外,皆沐王恩。娘娘有所差遣,孟氏莫敢不從,自當盡心盡力。”
她的聲音柔和中帶著堅定,最后一句,略帶了些微顫抖。官家滿意地點了點頭,到底還只是個孩子呢,也不容易了。
想了想,又問道:“甚好。若你在宮中做事,上司的德行有失,淑德你該如何?”
“自當犯上進言。”六娘毫無猶豫。孟存心里咯噔一聲,暗暗叫苦。官家雖然問的是上司,可言下之意恐怕指的是站在亭子門口的那一位。為妻者,當以夫為天,為臣者,當以君為天。唉!阿嬋這孩子就是太過頂真死板了。
官家揚了揚眉,有些意外:“哦?你不怕上司為難你拿捏你責罰你?”
“怕。”六娘眉眼不動,面色自如。
官家失笑道:“倒是個實誠的孩子,那你為何不明哲保身?”
“六娘幼承庭訓,有幸讀過幾本書認得幾個字。雖身為女子,卻也知道君子之懷,蹈大義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讒佞以為身謀。比起被責罰,六娘更怕自己成為小人。”六娘溫聲答道。。
“那若是娘娘有錯,你可還會進言?”官家笑容不減,繼續問道。
六娘猶豫了一下:“娘娘行事,非常人可揣摩,對錯是非,更非常人可判定。六娘只知若非德行有虧,小疵不足以妨大美。”
“掌籍一職,在二十四掌中排第五,可見娘娘甚信任你的才學。孟氏族學,揚名天下。之前我也見過孟氏女學出來的張氏,考校過一番,確實才情兼備,也配得上五郎。淑德你說說,這天下百姓心中,什麼最為重要?”官家招手將趙栩喚了過來,指了指崇王。趙栩跪在案幾邊上,替崇王倒了一盞茶,將他面前的酒盞挪開,又彎腰替他將那兩只僧鞋套上。
崇王笑著搖搖頭,看向眼前的孟六娘。
六娘心中甚是為難,思忖著該如何作答。答不好,官家也不可能違背太后的意愿免了自己進宮,還丟了族學的臉。
她雖然一貫平和不爭,可要在父親家人面前,顯得不如張蕊珠,她卻也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