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抬起澄清的眸子,無悲無喜:“人已經去了,有仇報仇便是,讓那行兇者血債血償,自是應當的。一味責怪那無心之失的人,若能讓死者活過來,自然要責怪。可若是不能,難道不是要先顧著死者身后事和還活著的人嗎?表舅連害死表舅母之人都能不送官,不報仇,好生養在家里,不也是為了活著的人嗎?又為何不能放過太初呢?”
蘇瞻霍地站了起來,幾步走到九娘身前,手腕一抬,不得不停在了不避不讓的九娘臉頰邊。蘇昉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兩眼通紅,仰著下巴,抿唇不語。
九娘揚了揚眉:“九娘出言不遜,理應被表舅掌摑教訓。阿昉哥哥勿攔著。九娘認罰。只望表舅多加顧念。表舅母的死,最痛心最自責的人,恐怕是娶了行兇之人的表舅您啊。阿昕的死,最痛心最自責的,也是陳太初啊。”她看向蘇昉,哽咽道:“世上又有誰能沒有過錯沒有無心之失?阿昉哥哥,你娘親也識人不明,引狼入室,她肯定怪自己害得你幼年失母,怪自己不能看著你讀書寫字,怪自己沒能看著你長大。她不知道多麼自責呢,你怪她嗎?怪不怪她?”
蘇昉忍住淚,慢慢松開父親的手:“爹爹!您就允了吧。”
蘇瞻只覺得萬箭攢心,他看著兒子,無力地垂下了手,頹然往身后的蘇矚夫妻,陳太初面上一一看過去。
外面喜樂震天,他心上成千上萬個血洞,以為蓋著就不疼了,此時卻被掀開來,汩汩流著血。
“好,你們去吧,莫誤了吉時。”蘇瞻點了點頭,轉向蘇矚道:“你先不要辭官,先帝當年調你回京時就說過舉賢不避親,你我親兄弟也無需避嫌。
戶部沒了你終究是不行的。既然陳漢臣要歸隱,你就留下。”他定了定神,又對陳太初說:“行禮吧,叫大伯。”
他返身往上首坐下,高大的身形竟微微有些佝僂,面上掩不住哀痛心傷。
克擇官一看門開了,陳太初和女家捧著牌位的姐妹出了門,立刻高喊:“吉時到——!!!”
樂官們賣力地吹奏著,聽著還真的有了點喜氣。
“瓏萃閣,你是郭氏阿梧!你怎麼會?——”定王喃喃道。
阮婆婆露出一絲笑意,輕輕摸了摸趙元永的小手:“原來殿下還記得瓏梧的小名哪。”
“瓏萃閣因你和你妹妹萃桐得名,自然記得。”定王感嘆道。他被接入宮的時候才六歲,兩個侄子都比他大。侄子們都畢恭畢敬地行禮稱他皇叔,只有郭瓏梧和他同歲,總是連名帶姓地叫他,氣得他去大嫂郭皇后那里告狀。郭瓏梧吃了板子后,很久都沒理過他,遠遠看見他就跑了。他好像因為這個還被大哥訓斥了一頓。其他的都記不起來,這個他還有印象。
趙栩輕聲道:“郭氏?她難道是武宗元后郭皇后的——?”
定王點了點頭:“她們兩姊妹是郭皇后嫡親的侄女,出身于代北郭氏。我大哥武宗還沒登基時,她們就被郭皇后接到潛邸親自撫育了,和兆王、元禧太子兄弟二人是自幼一同長大的。阿梧,我記得當年你們姊妹兩個都被封為了縣君。”
阮婆婆神情柔和,露出一絲笑意:“定王殿下好記性,姑母還有表哥們都待我姐妹極好。每年金明池嬉水,表哥們都帶著我們登上龍舟的三樓,站在船舷上頭,感覺比寶津樓還高呢。
在宮里,姑母常帶著我們蹴鞠捶丸打馬球。那時候,好幾位長公主也經常回宮來打馬球,真是熱鬧又開心啊。”
趙栩有點出神,她聲音蒼老,有點嘶啞,說的話卻讓他不經意想起金明池救阿妧那回。幾十年前,這婆婆年紀還小,也和在船舷上站著笑著的阿予一樣高興吧。命運際遇難測,當年的她,出身名門,姑母是皇后,表哥是太子,最后哪想到卻成了眼盲的老嫗,謀逆的犯人,被困在這里。
定王也有點難過,嘆了口氣:“那時候曹皇后還只是曹婕妤呢,當年宮里十幾個妃嬪,生的都是皇子,一位公主也沒有,你們姐妹兩個雖說只是縣君,卻是被當作公主對待的。”
他皺起眉頭:“郭皇后仙逝后,我記得你們就被郭家接出了宮——”
趙栩拍了拍頭,恍然道:“婆婆您既然是元禧太子嫡親的舅家表妹,又在宮里住了好些年,那麼是您將壽春郡王從曹皇后手中帶出去的?元禧太子那份卷宗也是您送到武宗皇帝手里的?”怪不得她會是阮玉郎最看重的家人。
阮婆婆咳了兩聲,就著趙元永的手喝了口水:“不錯,姑母待我和阿桐親如己出。她去世時,我們雖然出了宮,卻還在京中自己家里住著,和表哥們也常來往。”
趙栩在心底思量著,孟家的老太爺孟山定,青神王氏的王方,是元禧太子身邊最得力之人,自然會和這位郭氏也相識。阮家是孟老太爺的母族,那麼阮玉真應該和阮眉娘一樣,都是孟老太爺的表妹。而陳家又是孟老太爺的妻族,想到這個,趙栩不由得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