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嬸甚掛念嬸嬸,家里都準備妥當了——”
陳青看了看一旁等候的幾十部曲和侍女仆婦們,對蘇昉道:“你爹爹,還有親家和親家母的好意,我夫妻心領了。只是實在不便。請他們放心,相國寺住持和我素來相熟,已經騰出了十幾間寮房,待家里修繕好,就能搬回來了。”他和魏氏都不愛麻煩別人。如今六郎殺了趙檀,蘇瞻又剛剛罷相,實在不是合適的時機。
他拍了拍蘇昉的肩膀,露出一絲微笑:“寬之,放心。同你爹爹和二叔說,等太初回來,我們再一同上門拜訪。”
眾人出了府,牛車和馬都已經備好了。蘇昉看見魏氏身邊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捧著蘇昕的牌位,心里更加難過,便堅持要送他們去相國寺。
魏氏看向不遠處的街坊鄰里。除了部曲們把箱籠置放到牛車后頭的聲音,街巷里沿墻站滿了人,卻無人出聲。
“叛國賊——壞——!”忽地一個稚嫩的童聲喊道。最后一個“人”字卻被他爹爹捂住了嘴,沒喊出來。
陳家部曲們大怒,憤然轉頭,看向那發聲之處。砰地一聲,那家門匆匆關了起來。
那邊的人群也在看著他們,他們有人懷疑,有人憤怒,有人擔憂,有人懊惱,有人傷心,交頭接耳之間,不少人家的大門連二接上地關上了。
先前就在屋檐下的少年不肯回去,倔強地看著遠處那個高大的身影。他明年即可入伍,他做夢都想成為陳青那樣的人,想和他的兒子們一樣,縱馬馳騁,為國殺敵。可是,為什麼?為什麼!
魏氏緊握住陳青的手,嘆息了一聲:“郎君莫生氣。”
陳青收回目光,搖搖頭,一躍上了馬,喝道:“走——。”
車隊慢慢地駛出街巷,這里是他兄妹二人長大的地方,這些人曾經夾道歡迎過他和他的兒子們,曾經擠滿來看遠處元初太初的小娘子們,也曾齊心維護過他的妻子。他又怎麼會生他們的氣。
“為什麼?——為什麼!”少年終于忍不住,沖著馬上的陳青大喊,聲音顫抖得厲害,不是害怕,不是憎恨,是無比的憤慨和委屈,是不愿相信所有人認定的事。
陳青收了收韁繩,側目看向這個少年,他記得這個孩子,費老八那夜,這少年使出了渾身的力氣。
看到陳青勒馬停住,取下了腰側所佩的短劍,街坊不少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少年的爹爹從門后沖了出來,擋在他前頭,卻說不出話。少年一把將父親推開:“你要殺我嗎?我就想問為什麼!有沒有?死也要問!”
陳青將短劍擲到他懷里:“送你。”
少年一呆,握住那劍,一低頭,劍鞘上兩個字“漢臣”觸目驚心。他握緊劍鞘,似乎心中被照亮了一角,眼淚似乎就要跳出眼眶,他翕了翕雙唇,猛地跑到馬邊上,仰起臉看著陳青,青澀的臉龐上發著光。
陳青凝視著他:“我陳家人,只殺外敵。”
車隊蹄聲不斷,漸漸遠去。少年忽地原地翻了幾個筋斗,欣喜若狂地喊著:“我知道,我就知道!沒有——!沒有——!”
他拔劍出鞘,朝著空中狠狠刺去,又扭頭看向街巷里的鄰里,大喊道:“我就說那是西夏人的詭計!陳家是好人——陳青是英雄——英雄——英雄!”
他的喊聲在巷子里傳來回聲,又有不少人家砰地關上了門。
“幼安——,快回家,別發瘋了,快回家。”少年的父親大聲呼喝道。
北婆臺寺雖然名字里有個北,其實在開封城最東南,陳州門外。因開封府名寺大廟太多,北有開寶寺,城中相國寺,西有大佛寺,此地離繁臺的禹王大廟又近,所以一直香火不盛,清凈得很。
趙栩和九娘跟著阮玉郎高似進了寺廟后頭的禪院,連僧人都沒遇到幾個。趙元永抿著唇,強忍著要問他們的念頭,不時看看他們。
院子里幾顆大樹,被雨洗得翠綠,地上鋪的卻不是尋常的青磚或青石,而是細碎雪白的小石頭,格外敞亮。沿著廊下種著的幾處花叢,早已不見葉底花,院子里一個大水缸中的睡蓮倒依舊盛放。倒有禪庭一雨后,蓮界萬花中的意味,只是不知方便理,何路才能出樊籠。
九娘看見兩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坐在廊下低著頭說話。聽到聲音,一個轉頭看了過來,卻是風華依舊醉人的阮姨奶奶阮眉娘。她不認得趙栩和高似,見到九娘,一怔后笑了起來:“嫂嫂,我孫女兒阿妧來看我們了。”說完就盯著趙栩上下打量。
阮婆婆卻微微抬起頭側耳細聽:“玉郎回來了?”
阮玉郎笑道:“是,還帶了幾個舊相識,您可還記得六郎?”他看了趙元永一眼,眨眨眼:“大郎上回受了許多罪,這次記得都還給他。”
趙元永咬了咬唇,看了九娘一眼,搖搖頭。
“孟氏九娘見過兩位老人家,姨奶奶安好,婆婆安好。”九娘上前道了萬福。
阮眉娘嘆了口氣:“我一點也不好。你看,上次你在青玉堂見我,我連一根白發都無,今日見了,我卻找不出一根烏發了。”
九娘淡淡地看了阮玉郎一眼:“姨奶奶在怪你假死呢,你連自己人都要騙都要害,可有慚愧內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