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初的手按上了酒壇:“在下陳太初。”
“你是個聰明人。你大哥的毒是太后下的,只有她能解。手筋腳筋也是太后下的手。毒不解就死,毒解了也是一輩子廢人。”衛慕元燾輕描淡寫地道:“他寧死不降,要不是阿桃和我暗中照應,早就是尸體一具了。太后說的是,只要一張臉還在,無手無腿都不要緊。能活著交給你,也不容易。”
陳太初抿唇不語,蓋在酒壇上的修長手指指節發白,手背上的青筋滿滿平復下去。是,大哥還活著就好。他早料到李穆桃敢擔保幫他救出大哥,一定是因為大哥已經對西夏沒有了威脅。李穆桃再與梁氏不和,也不會做對西夏真正不利的事。正如自己再怎麼愿意照顧穆辛夷,也絕不會因為她做任何對不起大趙的事。
這些天往返興慶府,陳太初看得很明白:李穆桃要逼梁氏退兵,并不是為了和大趙和解或是感念陳家當年收留她們,更不是感恩爹爹教她武藝或她和大哥的往日情分。西夏百姓不想戰,物價飛漲,糧食空倉,男子甚至孩子都被逼著上了戰場,民怨沸騰。西夏朝廷里黨項貴族和漢官不和,黨同伐異。十二軍司里四個軍司對梁氏不滿,互斗嚴重。只要京兆府守上一兩個月,梁氏進不得,退也不得,被利州路熙河路援軍還有永興軍路東西夾攻,除了潰敗退回蘭州,別無他法。李穆桃想要宮變掌權,借自己的力借陳家的力借大趙的力,最省事不過。
明知道大哥已經是廢人,還利用大哥讓自己救她的妹妹,讓她行事再無后顧之憂。
利用大趙誘西夏大軍深入,好讓她趁西夏退軍時名正言順地奪取軍國大權。李穆桃真是好算計。
想起那夜大哥在自己屋里喝醉了,喃喃重復說著總會忘記的,總有一天會忘記的。陳太初的心被猛然扎了一刀。他已經可以做到想起阿妧和六郎時波瀾不驚,可大哥這些年的心思,他卻沒辦法不痛心。
穆辛夷的目光落在陳太初松了又緊,緊了又松的手上,用力眨了眨眼,輕聲又堅決地開口道:“我在這里等我阿姊,我不走。”
衛慕元燾看了她片刻,見她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正強忍著不掉下來。“砰”地站了起來:“好。你們這兩日哪里也不要去,我的人會一直守著。”他看向陳太初:“你若敢有異動,我麾下等著屠城的人可就不一定忍得住了。”
陳太初雙目如電,手中酒壇突然炸了開來,烈酒淌下,桌面上濕了一大片,酒順著桌縫無聲地流下,滴在了穆辛夷和種麟兩人的腿上。
槅扇門開了又關上,外間的天終于黑了下來。
穆辛夷看著桌面上的酒,像淺水的小河,往幾條桌縫里慢慢地匯去,腿上濕的地方越來越大,她眨了眨眼,桌面上的酒水多了幾滴,只有極輕極輕的聲音,甚至根本沒有任何聲音,是她錯以為有聲音,眼淚又怎會有聲?
陳太初一動不動,片刻后站起身來,一步一步極穩地踏上了樓梯。他修長的身型依然筆直如松,在樓梯上投下的影子,卻斷成了一截一截,隨著他的轉身,扭曲了一下,又再一截一截地跟著他上樓去了。
種麟一拳砸在桌面上,濺起了一些酒水花,他看了看穆辛夷,捏緊了拳頭,一肚子的悶氣無處可撒,站起身狠狠瞪了穆辛夷一眼,也上樓去了。
許久,吳掌柜輕輕把那包著飴糖的油紙包挪了開來,看著一動不動的穆辛夷躬身道:“辛公主,一路苦得很,早些上去歇息吧——吃點飴糖吧。”有時候,不傻,比傻可憐多了。人吶,爭得到運,爭不過命。吳掌柜無聲嘆息著,默默擦去桌上還殘余的酒汁,一下,再一下。
都堂里的宰執們跟著趙栩和定王在偏殿里用了些素食,又開始孜孜不倦地勸諫趙栩。
趙昪看蘇瞻和張子厚均未曾勸阻,便也放棄了,這位殿下,驅逐吳王,起復蘇瞻,定軍國大計,樣樣都在他運籌帷幄之中,想要說服他,比登天還難。燕王所要做的,無疑是當下四國局勢對大趙最有利的上上策,但他身為監國攝政,以身涉險,又面臨阮玉郎的暗中窺伺,此行實在危機四伏。
趙栩舉起手揚聲道:“諸位擔憂本王安危,六郎很是感動,當坦誠相待。各位看一看如今的四國情勢,和三年前先帝昏迷時是否極相似?宮中紛亂、西夏入侵、女真攻打契丹,不同的是三年前有房十三作亂,現在是福建兩浙水患。”
謝相等人仔細一想,面面相覷不寒而栗。
趙栩手中竹枝指著河北東路及大名府:“阮玉郎悉心布局幾十年,如果諸位料想他只有這點攪亂前朝后廷的能耐,未免太小瞧了他。本王和他交手七年,這次和他近身相處半日夜,可以斷定他的殺招應該還在用兵和民亂上。
河北東路以大名府為中心,應該已經是阮玉郎除汴京以外的一大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