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昉倒和九娘所想差不多,看了一眼陳太初,笑著對穆辛夷說:“有你在很熱鬧,阿妧也有人陪著說話,挺好。”這已經是最熱忱的挽留。
穆辛夷笑著站起身,抱拳團團一圈,聲音爽脆毫不猶豫地道:“多謝你們一路照顧我。我的確很想念我阿姊。我這就要走了。”
見眾人都怔在當場,穆辛夷看看他們:“我可以走嗎?”
眾人下意識地看看穆辛夷又看向陳太初。
陳太初凝視著穆辛夷,見她雙目晶亮,面帶笑意,并沒有一絲為難的樣子,便走到她身邊,笑著攜了她的手:“小魚,我們出去說話。”
他轉頭對趙栩道:“你們先行商議,回頭告訴我就是。”
出了偏廳,夕陽在廊下灑了一片金光。
她的太初牽著她的手。他的手溫暖又干燥。穆辛夷笑得眼睛彎了起來。
陳太初攜著穆辛夷,走到院子中嶄新的一條長石凳上并肩朝西坐了。盛夏的日頭即便已是黃昏,依然照得他們倆臉上燙燙的。
陳太初依然沒有放開她的手,她的手心滿是薄繭,手指纖細。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在興平府救她的那一夜,她說的每一句話。小魚,原本也是他的小魚。
“這個時辰,秦州的天還亮得很呢。”穆辛夷腳尖踢了踢地上的一塊極小的碎石,轉過頭來笑瞇瞇看著陳太初:“你說秦州城的馬肉都吃完了嗎?吃不完的話,你婆婆會不會腌起來?”
陳太初轉頭垂眸看著她,也笑了起來:“吃不完當然會腌起來。我們出征打仗,死了的軍馬也會這麼處置。我爹爹說他當年在洮州和大軍失散后,在山里走了許多日,多虧了懷里的幾塊馬肉干才沒餓死。”
穆辛夷睜大眼:“馬肉干?陳伯伯偷來的嗎?”
陳太初笑意更濃:“小魚真聰明,的確是偷的。大趙軍中米糧向來偷工減料,軍士們一日只有兩餐,吃到嘴的都是稀薄菜粥,若有胡餅和炊餅,必然是遇到什麼節日或有上頭下來檢閱。何況是肉?這些馬肉腌好了,也都是供給將領們和監軍等人食用的。”
穆辛夷扁了扁嘴:“我們西夏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們好歹還有菜呢,我阿姊說她這次出征若有一天沒能搶到足夠的米糧,一天只能喝一頓稀粥,全是水,簡直就是米湯。”
“小魚是為了我要去越國公主身邊麼?”陳太初凝視著她。
穆辛夷搖搖頭:“是為了我阿姊。沒有阿姊暗中安排,陳伯伯再厲害也不能這麼輕易收復熙州。阿姊已經用熙州在換回我了。梁太后很快會疑心上她,我要陪在她身邊。”
陳太初默然了片刻,心知她所言非虛。熙州北面就是蘭州,歷來多兵爭,城墻高且厚,壕溝深且廣,四面均有甕城,若無內應,極難攻下。何況梁氏有二十多萬大軍守城,若無五十萬大軍日以繼夜攻城,絕不可能這麼輕易收復。
這不僅僅是李穆桃在換回小魚,更是當初對他的承諾,是對陳家的承諾。李穆桃竟是一個守諾之人……
穆辛夷的手指輕輕劃了劃陳太初的掌心,“咦”了一聲:“太初你不怕癢了?”
陳太初微微點了點頭。
穆辛夷歪了頭問:“太初還有什麼地方變了是我不知道的?快告訴我。”
陳太初想了想,柔聲道:“我如今能吃辣,頗愛吃魚,不愛吃糖沒變,但不愛吃胡餅了。
若不在軍營里,入睡前會看半個時辰的書,有時是兵書,有時是經書。除了每日練武,還會練字——其實我的每一日都極其規律,乏善足陳。”
“為何是乏善足陳?就算是我傻了的每一天,現在想起來也覺得很有意思。可是太初,我知道有一個事情你一直沒變。”
“你說。”
“我的太初有一顆溫柔心,不喜歡殺人,不愿意打仗。”穆辛夷的聲音輕柔,語氣卻堅定:“他只是沒辦法,可是太初,你不能連難受都沒有地方放。”
陳太初靜靜看著她,她眼中的夕陽似兩團火一樣,火里是他自己的面容。
許久,陳太初才微微點了點頭。誰會天生喜歡殺人,誰會天生愿意打仗?他姓陳,他必須去必須殺必須贏,這是他自出生就注定的路,無人可改。
穆辛夷雙手包住陳太初的手,笑道:“你不要像你哥哥那樣。你心里想什麼,就說出來,和六郎說,和寬之說,和阿妧說,和元初大哥說。無論你說什麼,你還是他們的太初。六郎和元初大哥就算一時生氣,慢慢也會懂的。”
陳太初微笑起來:“我無事,你放心。”
“先安置再舍棄總比視若無睹好。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穆辛夷笑著握了握陳太初的手,站了起來:“我這就要回去了,我的太初要好好的。”
陳太初站起身,伸出手臂毫無顧忌地將她輕輕擁入懷中,拍了拍她的背:“好,小魚你也要好好的。”
穆辛夷一愣,緊緊抱住了陳太初,大笑起來:“太初你今日牽了我的手,還抱了我,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若能每日都和你這麼道個別,神仙我也不愿意去做。”
陳太初聽著她開懷大笑,不知為何,卻有一種不祥之兆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