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月色也清潤,翰林巷孟府家廟院子里,蒲團上的梁老夫人已經跪了兩刻鐘。六娘從宮中來信,言語極其小心。但自從錢婆婆奉召入宮,她心里早有了準備。
“娘——”孟存匆匆大步進了家廟,伸手去攙扶梁老夫人:“母親這是為何?兒子要是做錯了什麼,只管責罰就是,若是跪壞了身子,讓兒子如何是好?”
梁老夫人攙著他的手,慢慢踱到西廊下,看著廊下的燈籠,嘆了口氣:“仲然,叔常的事,你可知道了?”
孟存一怔,拂了拂美人靠:“娘,快坐下歇歇。九娘極得殿下的喜愛,叔常能在殿下左右,自然是好事。他還破了黎陽倉大案,他日三叔一脈,得以靠他光耀門楣,是好事。”他笑道:“娘,你放心,我奉太皇太后的旨意擬旨,并無失職瀆職之過。二府也并未為難我。我在翰林學士院甚自在。還有阿嬋,雖是在太皇太后身邊伺候,可她和九娘最是要好,想來在宮里以后也會順順當當的。說不定還能早日出宮嫁個好人家。娘是擔心什麼?我難道還會眼紅叔常不是?”
梁老夫人精神萎靡,聽了孟存的話,略振作了一些,點頭道:“你能這麼看就對了,上次娘罰你,你可明白?”
“兒子明白娘的苦心。”
她其實有許多話要說,梁老夫人靜靜坐了一會:“老大回宮里當差了。你也常在宮中行走。我身邊貞娘也陪著阿嬋在宮里。以后說不得阿妧也要入宮,慈姑肯定也是要跟去的。錢供奉也回宮了。去蘇州的事不能再拖,你跟阿呂說,哪怕只有我一個人,也是要帶著長房大郎母子幾個南下的。”
孟存聽她語氣,趕緊低聲應了:“好,娘放心,她這幾日忙著二郎的滿月,我回房同阿呂說。”
梁老夫人凝視著孟存,片刻后點了點頭:“仲然,你不要和曹王親近,他管他的宗室子弟讀書,你做你的大學士。我雖不甚熟悉岐王,但他身為先帝胞弟,幾十年如一日不聲不響,從來不遞折子請求入宮,這份忍耐功夫,宗室里是頭一份。你和曹王來往,未免令他和太后娘娘不快——”
“娘——”孟存笑了起來:“曹王這兩日是來問張子的那些書籍可否推廣到宗室子弟之中。因這件事是蘇大郎和禮部奉先帝旨意辦的,蘇和重也都在場。學士院的好幾位學士也都在,今日還商議講讀官是否也要給官家講一講張子。”他見梁老夫人面色松動了一些,嘆了口氣:“自從雪香閣那夜后,大哥和我生分了許多,他日忙夜忙,我也未曾能夠好好辯白一番——”
梁老夫人伸手拍了拍他的手掌:“伯厚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你自己明白就好,該避嫌的要避嫌。”她想了想,終究還是說道:“叔常說的嫡庶之事,你也勿放在心上,阮氏素愛亂家,臨死亦胡言亂語。你不理睬他就是,但也勿傷了兄弟和氣。”
孟存嘆息一聲,慢慢跪了下來,摟住了梁老夫人的膝蓋:“兒子心里有數,并未和他計較。娘心里明白,兒子才安心。”說著竟哽咽了起來。
梁老夫人輕輕拍著他的背,默然了片刻:“好了,起來吧。”
母子二人的身影在廊燈下斜斜落在地上,各向一邊。
七月初,趙栩等人終于在耶律延熹和耶律奧野的陪同下抵達契丹中京大定府。
中京位于遼河上游,七金山之側,仿照大趙都城汴梁而建,分為外城、內城、皇城。趙栩車駕進入中京城正南門朱夏門時,眾人都有似曾相識之感。中京外城大多居住的是漢人,市肆作坊寺院林立。
鼓樂不斷,馬車慢悠悠地前行。孟建透過車簾看到這通向內城之路極寬,足可供十六匹馬并轡而行,兩邊街坊整齊,路旁排著許多駱駝,卻無多少百姓。
他雖然掛心過兩天就要被送來和親的四娘,卻更關注對面也在觀察車外的九娘。
“阿妧,你懂得多,為何街上有這許多駱駝?是要賣給我們還是送給我們的?”
九娘搖搖頭笑道:“我也不懂。”
因不便在完顏亮面前出現的高似也在這輛車上,聞言低聲道:“每逢趙使前來,契丹朝廷就會將百姓趕回家中,牽來許多駱駝炫耀富足。”
孟建吃了一驚,深覺荒謬可笑,搖了搖頭:“這契丹國土,已丟了三分之一,還有心思對我們炫耀駱駝,真是——”
九娘嘆道:“越是如此,越是要炫耀,一來安定民心,二來顯示契丹還有和大趙并肩的能力,三來壓制住女真的威風。不只是我們,想來李穆桃和完顏亮也看到了這些駱駝。”
聽到完顏亮的名字,孟建眼皮猛然跳了好幾下,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阿妧,我聽說那完顏亮的名聲不太好——”
九娘轉過頭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閃著精光,落在孟建臉上,似笑非笑道:“四姐的名聲很好麼?”
孟建心虛地給咳了一聲:“聽說完顏亮殘暴無德——”
“倒和四姐甚是相配,天生一對。”
九娘淡然道:“爹爹與其操心四姐,還不如操心娘和七姐她們都到了蘇州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