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亮冷哼了一聲,有恃無恐,并不理會他,直往宮門外去找自己的馬了。
中京外城,東西共八坊,設有四座高高的市樓可居高臨下監視,因此先前車駕在中央大街遇刺,內城和皇城能即刻知曉。眾多寺院廟宇和衙署、商賈行市、手工作坊、磚土民房鱗次櫛比。靠著長興縣的大同驛,別有洞天,鬧中取靜,亭臺樓榭一應俱全,粉墻黛瓦,和中京其他房屋區別甚大。
眾人安置下來,顧不得一天一夜未合眼,略作梳洗,便到趙栩住處接著商議。
趙栩換了一身直裰,正在看蘇瞻和張子厚的來信,見陳太初等人來了,將信遞給他們:“我們一入契丹,京中就開始不太平。四國和談我們原定要至少困住他們三天三夜,如今實在太過順利,總覺得有所不妥。”
九娘正在將這兩日送到驛館的一應信件整理分類,聽了趙栩的話抬頭柔聲道:“那完顏亮能統領女真二十萬大軍,應非蠢魯之人。我雖未在場,只聽越國公主轉述的大概,總覺得他有故意觸怒六哥之嫌。”
蘇昉細細回味了一番:“他若真是魯莽粗漢,有好幾次該動手他都沒有動手。那完顏望故意晚了一刻鐘入殿,確實有刻意和完顏亮一唱一和之嫌疑。和談是亦然。那他二人因何要演這出戲?為的又是什麼?”
陳太初將信遞給蘇昉:“你看看這個,或有所關聯。蛛絲馬跡,只要人為,總有端倪。”
蘇昉接過來一目十行,隨即眉頭緊鎖,又細細看了一遍。九娘趕緊走到他身邊,看向那信。
信箋上的蘇體楷書是九娘再熟悉不過的,時隔多年重新見到,來不及感慨。一眼望去蘇瞻字跡略有凝重,想必下筆斟酌再三,胸有猶疑。
信里給趙栩問安,寥寥幾筆說了二府各部諸事安順。隨后告知趙栩禮部已擬定詔山陵制度的日期。
先前六月二十先帝禫除,六月二十二從吉,降敕。這些是五月就擬定的日子,一路上趙栩也行禫除、從吉禮,并未耽誤,如今早除了孝服,換了素凈的常服。
蘇瞻所言的是八月二十請謚于南郊,十月二十三奏告及讀謚冊于福寧殿,十一月八日啟菆。十月十五靈駕發引。十一月初六葬永裕陵。這些洋洋灑灑倒寫了一整頁。
末尾卻輕描淡寫提起,五皇子趙棣自去了鞏義后,每日跪陵請罪反省,前兩日中暑昏迷,水米不進,有病危之殆。太皇太后口不能言,終日垂淚。
九娘胸口頓時郁塞難當,不說她和阿昉這麼深知蘇瞻性子的人,就是趙栩和陳太初也看得出他言下之意。蘇瞻是趙栩一力請回朝堂的,更將朝中政事相托,蘇昉如今也在趙栩身邊做事,可他竟然以祖孫情兄弟情來暗示趙栩應該寬恕趙棣,允許他回京療養。蘇瞻只顧著親外甥女,竟越俎代庖,提這趙家的家事?他可有想過蘇昉情何以堪?
蘇昉又看了一遍信,轉頭見九娘氣得眼睛都紅了,笑著搖頭道:“阿妧癡兒,這有何可氣的?”他長身而立,對趙栩深深作揖道:“家父對先姑母追憶甚深,張蕊珠被家父接回家中后,侍奉祖母十分盡力,也令祖母失去阿昕的痛楚略得紓解。
恐因她苦苦哀求,家父才略添了兩筆。寬之代父親向殿下請罪。”
趙栩擺了擺手:“你爹爹在阮玉郎趙棣等人手下并無徹骨切膚之痛,對骨肉至親不愿往壞處想,因此心軟不足為奇。這回信便由寬之你代筆吧。他寫那些日子,也是在勸諫我早日回京——”
趙栩垂眸看著膝上的紈扇,這是趙瑜生前所用的那柄紈扇,柔儀殿那夜趙瑜遞給了他。他忙于國事政事軍事哪怕是兒女私情,填得自己無一絲空閑時分,但時時刻刻這柄紈扇都在提醒他家仇未報國恨未消。蘇瞻信中的日程,無非是他該回京參加奏告和讀謚冊之禮,更應該扶靈出殯宮。
然眼前四國之間錯綜復雜,表面一派祥和,春水之下卻已經暗潮洶涌。四國各有內斗,各有結盟,互為利用,互設陷阱,稍有不慎也是萬劫不復之地。他又怎能放棄西征,坐等西夏恢復元氣卷土重來,又怎能任由女真馳騁北疆。而完顏亮和梁氏的反常行為更令他有一個推測,不回京只怕京城有險。
蘇昉和陳太初默默對視了一眼,并未開口。
“六哥——”九娘將蘇瞻的信放回趙栩案上,下定了決心,抬頭微笑道:“阿妧先前請纓隨六哥北上。如今四國和談已定,阿妧要請纓南歸,還望六哥允準。”
趙栩幾疑聽錯,怔怔地看向九娘。
九娘點點頭,深深福了一福:“請殿下允準會寧閣司寶女使孟妧即日返京,孟氏九娘愿代殿下侍奉太后娘娘。”
趙栩轉瞬已明白了九娘的意思,心中激蕩不已。
陳太初霍地站了起來:“阿妧——阮玉郎還在京中,你回不得。”
“太初表哥可懼阮玉郎?”九娘轉向陳太初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