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欄瓦舍熱鬧非凡,銅錢入籮聲,喝彩聲,叫賣聲,樂聲歌聲說唱聲交雜在一起,傳出幾條街去。汴河上星河一道水中央,畫舫烏篷船往來穿梭,絲竹笙樂不斷,高臺上舞姬水袖舒展,引來兩岸納涼的人們陣陣喝彩。夜色中樹蔭下,少年郎君和小娘子歡笑打鬧著。
蘇瞻回到百家巷,公服未換,先往后宅正院給母親請安,一進垂花門就停住了腳。
院子里燈火通明,仆婦女使侍女們環繞,廊下傳來老夫人的笑聲。蘇瞻制止了要通報的侍女,慢慢走到合歡樹后,見張蕊珠身穿銀白滾芥黃細邊窄袖衫配了嫩黃長紗裙,正在教八歲的二娘踢毽子。兩只彩色毽子上下翻飛,煞是好看。蘇二娘年方八歲,身量不足,此時小臉緋紅,滿面笑容。
他已經有許久未曾好好關心過這個女兒了,蘇瞻暗嘆了一聲。
廊下給老夫人打扇的晚詞笑道:“相公回來了。”
張蕊珠和蘇二娘齊齊停下腳,轉頭看向垂花門處,卻沒見到人。眾仆婦已經收了笑,肅然躬身行禮道:“郎君安好。”
“大郎怎和孩子們捉迷藏?別藏在樹后頭,二娘,去拉你爹爹過來。”蘇老夫人笑道。
蘇二娘素日里就懼怕蘇瞻,手里緊緊捏著毽子,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原地扭了幾下,往前走了兩步遠遠地朝蘇瞻道了萬福:“爹爹安好。”聲音照例小得如蚊蟲嚶嚶。
張蕊珠笑著拉起她的手:“二娘來,讓舅舅看看你的本事。我們也該討些賞錢好多買些瓜來做花瓜,我都雕壞好幾個了。”
“不是姐姐弄的,都是我弄壞的。”
蘇二娘怯生生地抬起頭,一雙大眼看了父親一眼,身不由己地被張蕊珠拖了過去。
“舅舅,若是二娘能一口氣踢五十個,便賞蕊珠半貫錢做教習費吧?舅舅可舍得?”張蕊珠笑問。
蘇瞻笑道:“方才就見到了,是你教得好。能值當給你束脩,只是舅舅可不能將這教習行業的規矩做壞了,還是按例兩塊腌肉兩匹布帛的好。”
張蕊珠滿是汗的笑臉頓時垮了下來,轉身沖著蘇老夫人喊道:“外婆,你看見堂堂相公竟然這麼小氣,舅舅可把相公們的規矩做壞了——”
蘇老夫人不禁大笑起來,受了蘇瞻的禮:“大郎累了一天,快回房去換身衣裳,好好歇息,不用再過來陪我說話了。有蕊珠和二娘陪著,我這一整天也被她們鬧騰得不行——”
張蕊珠接過女使遞上的帕子,印了印臉頰額頭鼻尖:“外婆這話說的,蕊珠里外不討好,這份委屈看來只有去和二舅母說。”
說起史氏,蘇老夫人想起蘇昕,輕嘆了一聲。張蕊珠趕緊將話岔開。
蘇瞻見她善解人意小心討好家中老小,心里酸澀不已,便行禮退了出去。
回到外書房,蘇瞻心緒不寧,提筆寫了小半個時辰,忍不住取出將雙魚玉墜,摩挲了幾下不禁眼眶微紅。跌碎的玉墜由于太小,裂紋太多,已無法用金子鑲嵌回原來的模樣。
無論如何,三姐能留下蕊珠這點骨血,還是因為阿玞所結的善緣。若不是阿玞,張子厚怎會那般盡心救回蕊珠。這孩子既有大不幸也有大幸,只可惜自己知曉得太晚,未能早日接回來教養,如今嫁錯了人也和離不成,令人扼腕嘆息,不能歸于蘇家,總是寄人籬下,非長久之計。
只是阿玞離去十年了,始終不曾入過他夢里來。她對自己,想來失望之極,怨憎之極了。
案幾上新寫的一闕詞,墨跡已干透。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舅舅——”門外傳來張蕊珠的聲音。
蘇瞻將玉墜放回盒子中,將那闕詞也放了進去,平息了片刻才揚聲道:“蕊珠進來說話。”
張蕊珠已換了一身月白窄袖長褙子,提了一個食籃,進來后笑吟吟地將冰碗取了出來:“舅舅,這是蕊珠自己做的荔枝凍,還請舅舅嘗嘗。”
蘇瞻起身坐到桌旁,接過碗低頭嘗了兩口。
“沁涼清甜,荔枝味道也濃,上佳。”
“那蕊珠日后流落街頭,也可靠這個手藝謀生了。”張蕊珠輕笑道。
蘇瞻眉頭微皺,擱下冰碗:“上蒼有德,讓舅舅找到了你,蘇家自然會養你一輩子。你何出此言?”
張蕊珠緩緩跪了下來,珠淚暗垂:“舅舅明鑒,蕊珠命苦,若能早些知道張理少只是我的養父,若能早些尋到舅舅和外婆,也不至于說出這等令舅舅痛心的話。可蕊珠已經嫁給了五郎,生是趙家婦,死是趙家鬼,豈能一直寄居在舅舅家?何況五郎再有不是,也是蕊珠的天,蕊珠每日吃穿無憂,想起他如今不知生死,獨自在鞏義受苦——”
她掩面而泣:“還請舅舅送我去鞏義吧?五郎待蕊珠一往情深,不惜違逆太皇太后多次,蕊珠絕不負他——”
蘇瞻看著她悲戚的模樣,長嘆了一聲:“你先起身,坐吧。”
張蕊珠驚喜地抬起頭:“舅舅?”
“今早去鞏義探視五皇子的御醫官返宮復命,五皇子情況堪憂,留了一位醫官在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