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黑影在夜色里若隱若現,如輕煙般落入高麗使者所在的朝天館中。借著濃密繁枝的大樹,騰挪間駕輕就熟地到了后院還亮著燈火的一間偏廳的屋頂之上,如樹葉般貼伏在瓦上,一動不動。
屋內一派高麗陳設,紙門內的地鋪上,盤膝坐著四五個男子,其中兩人身穿圓領襕衫,卻是大趙人氏。
駐中京的高麗大使一口大趙官話甚為流利,聽不出異國口音,正皺眉道:“五年來我高麗歷經宣宗、獻宗兩朝。宣宗有接受過大趙皇帝陛下的冊封,但獻宗就未受過冊封。如今我高麗海東天子登基三年,也不曾受過大趙和遼國的冊封,待此事畢,還請阮郎君遵守諾言,以兄弟盟國待我高麗。”
穿青衣襕衫的文人笑了起來:“高麗戰艦今日還未啟程,原來大王和大使是擔心此事。我家郎君一言九鼎,天下聞名。君不見西夏梁太后是如何以漢人身份掌黨項國朝政的?女真又是如何攻下東京道和上京的?不費吹灰之力,女真人已瓜分了契丹四分之一的國土。”
“阮郎君通天之能,大王心儀已久。只因懷孝大王(獻宗謚號)在位時——”高麗副使嘆了一口氣,想到正因懷孝大王在位時心生毀約之念,才會即位一年不到便薨了,也不知此事和那位阮郎君有無關系。他看了一眼大使,覺得兩人心中所想相差無幾,便停了口。
“事成之后,新帝自會于高麗結盟,結束貴國一貫外王內帝的局面,日后天下諸國來使尊稱大王為陛下。”
青衣文人淺笑道:“大使還有何疑惑,盡情都告知在下。”
高麗使面上一紅,拱手道:“六百艘戰艦均已待命,還請你家郎君放心,高麗必然踐約。”
他們復又細細商議起何處登岸,何處會有人接應來。屋頂的兩人竊聽了小半個時辰,方如鬼魅般消失在黑夜之中。
大同驛中,趙栩和陳元初正在研究京東東路和兩淮的輿圖,一旁紙張上密密麻麻寫著許多線路、將領名稱。
陳元初抬頭看向趙栩:“眼下如此緊急,六郎你還是先放下西夏,火速返京鎮守京城才是。”
趙栩思忖了片刻:“中京危機并未解除,皇太孫被刺殺一案女真人毫不承認,這許多年歸順契丹的女真人多達兩萬人,契丹根本無法一一排除細查。完顏亮走得這麼急,只怕我們一離開,契丹內亂即起,女真或會找借口不歸還上京甚至繼續南侵。阮玉郎、女真和梁氏都要置我于死地,我們回京的河北路上必然也太平不了——”
“你是想?”陳元初一驚。
“梁氏應會在蘭州設下陷阱,拖住舅舅和西軍。河北路、京東和兩淮也不知有多少人會臨陣倒戈投向阮玉郎。”趙栩點了點十幾個將領的名字,神色堅毅:“你帶上尚方寶劍,明日就去延安府,調種家軍重騎兩萬,趕回京城救援。”
“六郎,這幾日刺殺極為頻繁,我若走了,只剩高似一人恐怕難敵——”陳太初搖頭道:“若要牽制西夏大軍,不如你我一路同行,從真定往太原,我領軍殺往夏州,你去延安府調兵。有你坐鎮,京中方有生機。”
他頓了頓,斬釘截鐵道:“太初得了你的信,恐怕會立刻出發去京東路,他們幾個如何行事,明日飛奴就能送來信。六郎,西邊交給我,東邊交給太初,你回京去,護住姑姑和阿予,還有我娘——”
拋頭顱,灑熱血,陳家男兒從來無猶豫。
七月初八黃昏,孟彥弼親自率領近百禁軍在城外六十里驛站處接了章叔夜和九娘,欲入大名府歇息。
九娘卻搖頭道:“二哥,我們在驛站用個飯就直接回京,不入城了。”
孟彥弼早間就收到飛奴的信,心里雖有數,但依然嚇了一跳:“那怎麼成,你到底是個嬌嬌女兒身,這已經騎了三百里路,還不歇一夜,你的腿還要不要?”
九娘將韁繩遞給惜蘭,帶著章叔夜和孟彥弼并肩往驛站外的小樹林走去:“可有人暗中跟著二哥?”
孟彥弼點頭:“六郎早提醒過了,一出京就跟了三撥人,宮里的有一撥,阮玉郎一撥,還有哪里的一路人看不出來。放心,你二哥我還不把這些個小角色放在眼里。”他湊過頭低聲道:“我帶了十張連弩,別看只有百多人,全是我招箭班最厲害的兄弟們。來一百射一百來一千滅一千,就等著聽我號令隨時動手。”
九娘看了看四周,方湊到孟彥弼耳邊說了幾句。孟彥弼連連點頭,召來親衛詳做安排。跟著他的人,無非是為了六郎或九娘,根本無需再審問什麼。阿妧說得對,既來之,則死之,也給那些惡賊送個信,你等圖謀,悉數暴露。一切盡在我等汴京英雄兒女掌握之中!
兩個時辰后,暮色四垂,驛站外燃起長龍般的火把。
孟彥弼當先大步走出驛站,揮手示意。百多禁軍招箭班精兵倏地分成三路,一路往大名府北城門而去,一路卻迅速沒入小樹林之中,還有一路卻往西邊相州方向沿官道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