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果說出來,他又會如何?最痛苦的莫過于他依然還是會送她入宮。他是翰林巷孟氏一族的嫡長子,他已有婚約,他背后還有近千族人。她雖天真懵懂,卻絕不會讓他為難。哪怕他只是跑一趟打聽陳青的消息,她也要謝上好多遍,她從來不愿意為難任何人。
孟在往外疾步走去,高聲喝道:“傳鄭州隨軍醫官方紹樸速速回京,十萬火急——!”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卻如夏雷一般轟鳴人耳。高似動了動發麻的手指,慢慢地轉過頭,看向那邊的窗戶,她的女兒哭得那般厲害,還有六郎,六郎為何沒了聲音。
那深藏于心底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極力避免去想的秘密,浮上了心頭。她知道了麼,她明白了,所以她一心求死。
他終究還是害死她了。
高似茫然四顧,幾要發瘋,暴戾狂躁如颶風一般席卷了他的身心。他要殺誰才能泄憤?孟在麼?他甚至不知道那夜的事。
她從來沒有記得過自己,伸出援手時沒有記住他,鄰里相處時也沒有。他惦念了她幾十年,卻令她心生死志了。
狂暴褪去,高似緩緩拔出腰間的長刀,盤膝坐了下來。他害死了她,那就剜他的心,給她報仇。
只是他不能再守護六郎了。
槅扇門輕輕開了。九娘扶著門框,凝視著廊下那一動不動的背影,出鞘的刀尖露出半截,似乎還隱有血光。
又一個心存死志之人。
高似眼觀鼻鼻觀心,對身后的腳步聲充耳不聞,全神貫注都在聆聽殿內的哭聲,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九娘抬起手腕,輕輕碰了碰廊柱,暖暖的。不遠處鴿群又長回了膽子,在琉璃瓦間盤旋著,沒有了箭矢亂飛的天空,是屬于它們的。
“你能救她。”九娘輕聲道:“去試試吧。”
高似雙眼霍地睜開,脖子卻似乎麻木了,扭不過來,只低聲問了一句:“什麼?”
臨近午時的秋日,空氣中似乎暈染著蒼茫的煙氣,有點干,有點枯。院子里朝著太陽的一株楓樹,葉子已有些染金。九娘有些出神,又想了想才道:“她沒做錯過任何事,是先帝的錯,是你的錯,也是——我大伯的錯。”
孟在驟然停在了那株楓樹下,光影斑駁,將他的面容變得模糊不清。
九娘苦笑道:“可是她是個那麼好的女子,逆來順受,萬事都當成是她的錯。被市井無賴糾纏,她怪自己的長相。她哥哥為民除害,她怪自己沒拉住帷帽害了兄長。官家看中了她,她怪自己沒有早日毀掉惹事的美貌。”
刀尖和楓樹下的一地光影似乎都顫了顫。九娘停了停,又道:“她入了宮,再也沒有人將她捧在手心里疼著了,沒有人將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沒有人在意她。在宮里被欺負,她怪自己沒學會她兄長的一點點本事。六郎被欺負,她怪自己不會討好太后和帝后。阿予被推下水,她怪自己沒有看好她。就算再恨你,只怕她還是會怪自己。就算她心里有過誰,她也只會怪她自己。”
高似的胸口劇烈起伏起來,握刀的手青筋突出,指節發白。
“你做了什麼,你心里清楚。”九娘淡然道:“你的錯,為何要她付出性命去贖?”
高似慢慢站了起來,和楓樹下的孟在對視了一眼,抬起手抱拳行了一禮。
“多謝妹子指點迷津。”高似的聲音低沉,穩穩的。
九娘凝視著他:“對不住。”
“我心甘情愿。”高似忽然笑了開來。
趙栩和趙淺予頻頻回頭。趙栩一聲不吭,趙淺予卻死死攥著九娘的手:“他真的不會害我娘麼?”
九娘摟著她的肩頭往外走,柔和又不容置疑地道:“放心,我保證。”
趙栩停在門口,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拉過趙淺予:“去吧,讓女使給你收拾一下。娘要是醒了,可不要被丑八怪嚇到。”
槅扇門輕輕地掩了起來。
高似的眼中,只有榻上的女子。那扇門以外的一切,和他無關了,和他們無關。這里,只有他和她。只可惜她不知道。和那夜一樣。
但她不會再錯認他為孟在了。
高似無聲地笑了起來,濃眉舒展,雙眸放光。他坐到榻邊,卻不敢伸手去碰一碰她。
起初是壓抑著不敢想,后來是沒法不想,最后是無需再想,她的聲音笑貌已經融入他骨血之中。他所想的是如何能把她們母子三個弄出來。他會如何待她們才令她們能接受自己。
“素素——”
他終于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左肩,被阮玉郎那樣捏著,肩骨不知道碎了麼,醫官沒有多說,層層紗布包著的地方,他一碰,指尖如被火炙,立刻縮了回來。
“素素——”高似留意到她鬢角有了幾根銀絲。
“都是我高似的錯,是我害了你。”低沉的聲音很穩,很厚實,穿過陳素的耳,透過無邊無際的黑,像陣陣的雷。
是的,都是你的錯,是你害了我。往深淵緩緩而行的陳素,陡然停住了腳。
第337章
“是我的錯。”高似斬釘截鐵地又重復了一遍:“是我一廂情愿癡心妄想,才害苦了你。”
他心中苦澀無比,口中也發苦,隱隱的血腥氣透過后牙槽沖入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