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棣皺眉道:“孟卿日后言語還當三思,豈可隨意遐想,引人懷疑?”他也看過那幾人的口供,孟氏失蹤前只有蕊珠追上她說過許多話,連延春殿的小黃門都做了證,對蕊珠十分不利。但孟存既然這般讓步,他也要趕緊下臺階。
“你掛心皇后,吾亦牽記。六娘乃太皇太后親選的賢后,無論她人在哪里,經歷何事,都是吾的妻子。”趙棣說得情真意切,黯然神傷,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孟存又道:“這另冊中宮一事,孟卿休要再提。”
孟存有些哽咽,躬身謝過趙棣,又道:“貼身服侍皇后的那幾人在詔獄之中受了刑,落了病根,甚是可憐。她們都是臣母所賜的仆從,臣若棄之不理,有違孝道,實在于心不忍。臣懇請陛下恩準她們出獄治病。”
岐王的視線從孟存身上一掠而過,抿唇不語。
趙棣想了想,權衡利弊后嘆道:“如此便讓大理寺和禮部先將此案結了,那幾個女使孟卿你接回去罷。”
孟存謝了恩,又贊頌了趙棣幾句。
岐王和孟存退出后閣時,不約而同地眼皮微垂,往那八扇落地畫屏下溜了一眼。畫屏后的張蕊珠雙手緊緊攥著銀白素披帛,輕輕舒出了一口氣。
入了深秋,汴京中各部事務積壓如山,幾路大軍的糧草、弓箭、藥品、冬衣,所需征集的牛馬驢騾、太平車、民夫,增加出來的廣南等勤王之師的軍餉,大名府和汴京沿途官道上新修七座存糧所用的城堡。張子厚忙得腳不沾地,依然每日親自整理政務節略,派人送入大內給九娘過目。
九娘這日午后陪趙梣讀了書,稟明了向太后,帶著惜蘭等人被近百禁軍護送著出了東華門,轉道入了大理寺,遞上張子厚的親筆信。
不多時,便有兩位官吏出來,將九娘引入衙門之后的一個院子里,著人看茶。
一盞茶的功夫后,四個大理寺胥吏帶著趙元永進了院子。
趙元永瘦了不少,下巴尖尖,一雙靈動大眼只余呆滯茫然,因未曾受刑,行動倒還自如,見到院中密密麻麻的禁軍,他一愣,站在原地不走了。
幾個胥吏也不催促,雖不擔心他一個孩童能翻江倒海,但也站定在他周圍,手放在了腰刀的刀柄之上。
廊下的惜蘭走了出來,柔聲道:“九娘子來看你了。”
趙元永低下頭,腳尖動了動,終于還是跟在惜蘭身后進了屋,抬頭掃了幾眼。這間屋子十分簡陋,窗下的長案邊,放了兩張交椅,靠墻一排柜子空空如也,連個羅漢榻也沒有,圓桌上倒是上了兩盞茶。但那少女美艷絕倫,照得陋室光華四射。趙元永心中一痛,爹爹曾經笑嘻嘻地說過她總有一日會做他的妻子。
可他卻死了。
九娘打開食籃,取出甜的桂花糕,咸的藕餅,還有一碗四寶羹,輕輕放在桌上:“大郎兩日不吃飯,是要見我麼?我既然來了,先用上一些吧。”
趙元永慢慢走近桌子,忽地側頭看了看惜蘭,皺起了眉頭。
惜蘭看了九娘一眼,手從纏在腰間的軟鞭上放了下來。
趙元永默默坐了下來,拿起銀匙,喝了兩口四寶羹,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入湯盅里。
九娘靜靜看著他,遞上了一塊帕子。
趙元永忍了忍,還是接過了帕子,啞著嗓子低聲問道:“我爹爹——他在哪里?”
九娘柔聲道:“他罪行滔天,卻還是元禧太子的親骨肉。六哥寬宏,已將他的尸首送往鞏義落葬了。”
趙元永一愣:“葬入皇陵了麼?”
九娘搖了搖頭:“六哥在鞏義設了一個皇莊,將他和兆王還有婆婆都葬在那里,也派了人照料香火。”
趙元永怔了片刻,低聲道:“多謝了。”
“他生而不幸,奈何選了一條歧路,最終害人害己。”九娘看著他毛糙的頭頂心嘆道:“大郎你還有的選,婆婆教養出來的你,能辨大是大非,心存大善,你莫要再自責了。”
趙元永哽咽著吞下一塊桂花糕,嗆得直咳嗽,接過惜蘭手中的茶盞,抖得灑了一桌。
九娘穩穩托住他的手:“大郎,兆王謀反,雖不連坐你,但宗室也已除了你名字。日后你出了大理寺便是庶民。六哥給你兩條路,你自己思量要選哪條。一則是前去鞏義皇莊,另一則是去蘇州孟家——”
趙元永一驚,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看向九娘。
九娘淡然道:“我祖母說了,出身和血脈都與人的品性無關,心有善意,便成佛,心有惡意,便成魔。你雖被阮玉郎收養,卻是阮婆婆一手帶大的,愿意在我危難時伸出援手,此乃大善。孟家在蘇州有族學,若你愿意,便改姓孟,記在我二伯名下,以后在蘇州做個干干凈凈的孟家子弟,只是終身不能參加科考。”
趙元永喉嚨里出了幾聲模糊不清的字眼,伸出手來胡亂拭干臉上的淚:“你們家不怕被我連累麼?”
“百年來孟家一直都在刀刃上走著,從未怕過什麼。
若有誰做錯了事,家法不容,國法也不容。”九娘微笑道:“你呢?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