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見慣生死了,不是麼。三姐走了,八娘走了,阿玞走了,爹爹走了,一個個都比他走得早。就連阿昉的心也越來越遠了。他輕輕握住那只竭力想抬起來的手:“你不會有事的。”他也只能說這句了。
“五郎當時真的沒死——”張蕊珠劇烈喘了兩口氣,微笑起來:“舅舅,我告訴你罷,是五郎要我將那披帛給他繞上的。他說只有他死了才能讓六郎如意,我才能帶著腹中孩子回去舅舅家里。他不要我們的孩子再做皇家子孫——”
她滿面淚痕,臉頰上卻泛起潮紅:“真的,舅舅,我說的都是真話。是孟存要殺我,他要殺我滅口——”
蘇瞻靜靜看著她。
張蕊珠又急喘了幾下,慘笑道:“算了。我去陪五郎才好。只是求舅舅讓醫官給我催生罷,把我們的孩子保住——”
“請舅舅好生教導他,別跟我似的沒娘沒爹——”張蕊珠的指甲死死掐入蘇瞻的掌心:“求求你,舅舅——”
蘇瞻任由她掐著自己的手掌,轉過頭吩咐面無人色的醫官:“催生吧,無論你們用什麼法子,必須保住大小平安。”
旁邊的人聽了不該聽的話,恨不得沒生耳朵,聞言俱垂首應是。
蘇瞻拍了拍張蕊珠的手:“你既還能說話,便不可心灰意冷——活著比什麼都強。先把孩子生下來。”
他站起身:“太初的娘親四十多歲了,有傷在身,尚能平安產下只有七個月的陳家小娘子。你中毒極淺,必能母子平安。”
張蕊珠泣不成聲,閉上了眼,置之死地而后生,她也只能最后一搏了。
蘇瞻步出長春殿,在廊下凈了手,接過宮女遞上的帕子,來回印干手上的水分,掌心還有三個發白的指甲痕跡。
蘇瞻朝廊下的一位皇城司官員招了招手,詢問了幾句,又叮囑了幾句。看著那官員匆匆帶著人出了長春殿,蘇瞻負手慢慢走下臺階,階下兩側種著對稱的兩株老臘梅,已經爆出了花骨朵,等進了十二月應該便有暗香來了。
若是孟存下的手,他是不會放過他的。就算有孟妧護著,就算今上無意問罪,他也不會放過他。
一聲微弱的嬰啼隱約傳了過來。
蘇瞻身子一僵。
第359章
長春殿寢殿內窸窸窣窣之聲不斷,并無一絲輕松的氛圍。良久后,屏風內兩位醫官低聲商議了片刻,較年長的那位長嘆一聲,拍了拍對面同僚的肩膀,慢慢轉出屏風。
“啟稟大資,請恕下官等人無能,張娘子催產晚了,現已是強弩之末——”
蘇瞻站得筆挺的身子略晃了晃。殿內眾人表情各異。
醫官硬著頭皮又對老親王行了一禮:“啟稟殿下,張娘子先前小產后未能好生休養,隨即又懷上了小皇孫,孕中憂思過多,勞心勞力,頗多奔波,胎相本已不妥,若無今日突發之事,也很難足月落地。”
老親王嘆了口氣:“生死由命,勉強不得。你們也勿要害怕,本王和趙相、大資都看著你們盡力而為了。只說皇孫還能不能活吧。”
至于張氏,此時逝了倒是好事,省得再鬧出什麼妖蛾子。
“孫醫官正在給小皇孫施針。”醫官低聲回稟。洛陽宮城也設有御醫院,偏偏適逢冬至大假,兩位擅長小兒科的醫官都告假返鄉祭祖了,他們兩個被趕鴨子上架,若是折損了兩條人命,真是找罪上身,有苦說不出。
蘇瞻霍地站了起來,直往后頭寢殿而去。孟存看著他的背影,轉過眼,和禮部員外郎對視了一眼,看到對方眼中的輕松之意,垂下了眼眸。
可不是,生死由命。蘇瞻即便存了要救張蕊珠一命,耐不得這位最是自作聰明又愛作死的。她定然是知道腹中胎兒的情形不好,才這般鋌而走險。至于那所謂的被下了毒的百味餛飩,恐怕是想著要朝自己身上潑一盆臟水。自掘墳墓莫過如是。孟存心里冷笑了兩聲。
寢殿內的血腥味被濃濃艾灸味掩蓋了,往返的宮女們見到蘇瞻,紛紛退避。屏風外的羅漢榻上,層層軟被鋪疊,略年輕一些的醫官正在給新生的嬰兒施針,那嬰兒連先前微弱的啼哭聲也沒了。炭盆在旁邊地上一字排開,烘得屋內人全身是汗。
蘇瞻只看了一眼,便繞過屏風后。床邊的兩位醫女趕緊讓出空位。其中一人的手被張蕊珠死死抓著,半側半蹲地給蘇瞻福了一福。
先前產子用來遮掩的青紗已經撤下去了,深藍色團花萬字紋的錦被顯得張蕊珠面色如黃紙,透著淡淡的金色。
蘇瞻顧不得避忌,慢慢坐在了床沿,將她的手指從那醫女手上掰了下來,緊緊握在手里。
“舅、舅——”張蕊珠心中一片混沌:“我的——兒子呢?”她依稀聽到醫官說了是位小皇孫,她聽見他的哭聲了。
“乳母來了,在喂奶呢。”蘇瞻心中蒼涼,語氣平靜祥和:“你睡一覺,醒來便可見到他了。”
張蕊珠的手指松了松,這身體又麻又木,似乎已經不是她的,有什麼輕飄飄的即將離體而去。
幾天前那醫官來診請安脈的時候臉色就不好,言辭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