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看著銅鏡里的自己,聲音淡淡地打斷了她:“無妨。”
周尚服趕緊上前躬身道:“是,娘娘。”
林尚儀省悟過來,立刻也屈膝行禮吩咐下去。兩位女使帶著四位宮女行了禮躡手躡腳退了出去,稍后又捧著一應洗漱物事進來服侍九娘凈面通頭。
待九娘回到里間,眾女使聽她吩咐悉數退出寢殿,已無一人猶豫,齊齊問安行禮退了出去。
悄無聲息的寢殿中,只余外間的伽南香悠然綿長。九娘長長舒出了一口氣,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這才覺得自在了一些。她側過身又深深吸了口氣,枕上被褥間似乎并沒有趙栩的氣息,想到大婚所用的自然是全新的,九娘有些安心又有些失落,發現自己這點心思的變化,她拉起被褥將自己蒙了起來,心里亂成了一團。
昨夜她只迷迷糊糊睡了個把時辰,三更不到就被尚宮們請了起來,明明困倦疲憊得厲害,卻怎麼也睡不著,心跳也慢不下來,一直不愿細想的那事怎麼也壓不下去,索性又慢慢坐了起來,仔細打量起這張床來。和她素日睡的藤床不同,四周多了四根柱子,真紅紗帳外是同色帷帳,四角懸著四顆一樣大小的珠子。床里側有一排雕著并蒂蓮紋夾萬字紋的抽屜,上頭擺設著七八個玉碗,里頭裝著棗子花生蓮子等喜慶物。
九娘忍不住輕輕拉開最近的一個抽屜,里頭卻放著幾個玉盒,看著十分眼熟,再一轉念,立刻臉熱心跳,砰地將抽屜推了回去,一頭倒在床上閉了眼假寐。
趙栩這個壞人,將這許多祛瘀消腫治外傷的玉容膏擱在這里是什麼意思!
崇文殿的偏殿中,蘇昉靜靜地看著父親,甚至還帶著一絲微笑。
蘇瞻壓抑著怒氣問道:“為何不同我商量過再上表?你才到了翰林學士院不足半年,便要出去辦官學,可知道辦學一事,牽涉甚廣?并不如你所想的那麼簡單?你又是否知道日后想要回京有多難?還有你和四公主又是怎麼一回事?”
“多謝父親賜教。辦學一事,正想今夜告知父親,若有不妥,請父親教誨寬之便是。”蘇昉淡然道:“我即將離京,愿效仿外翁。四公主自請帶領兩位郡主,前往成都監督女學設立,也是太后娘娘和陛下的意思,圣人也十分支持——”
“阿昉——!”蘇瞻怒喝道:“我是你的爹爹!你在仕途上這麼大的決定,我卻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京中到處流傳你要尚主的消息,你爹爹也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堂堂公主,竟然要離京跟著你去成都——成何體統?”
他驟然發怒,屋內竟有了些回音。
蘇昉唇邊的笑容多了幾分無奈,輕聲道:“父親以前也是這樣想母親的吧?”
“好好的青神王氏嫡女,就該相夫教子,守在內宅,”蘇昉嘆道:“偏偏母親處處能襄助父親的仕途。”
蘇瞻的瞳孔一縮,澀聲問道:“你說什麼?”
“父親其實十分厭惡這樣的母親,或者說是嫉恨?可惜卻已經離不開母親。”蘇昉眼中充滿了悲憫:“那次自污入獄絕地求生,是父親自己所做的決定,卻釀成了慘劇,不是嗎?最后母親的病,雖有王瓔作祟,若是父親真的想救她,必然不會和病中的母親商量續弦一事——”
仿似有人重重打了蘇瞻當胸一拳,又將他的心毫不留情地揉成了粉碎。
蘇瞻眼圈紅了起來,揚起手來,卻停在了半空,他絕不能再打阿昉了。
“阿昉!你在胡說什麼?我和你娘相知相惜——”蘇瞻的聲音嘶啞低沉。
明明是阿玞提出來的,是為了有可靠的人照顧你!
蘇昉輕輕搖頭道:“上回父親賞寬之耳光時,該說的話,寬之皆已說清楚了。還請父親恕兒子不孝,不能承歡膝下。我三日后便隨禮部、國子監博士們出發去成都,日后還望父親多多保重。”
蘇瞻半邊身子發麻,久久回不過神來。
蘇昉深深一揖:“父親生我之恩,寬之無以為報,必將平生獻于大趙子民。還請父親留意:開女學,讓天下有才的女子能盡顯才華,不只是因為圣人,更是陛下惜才之意。古有木蘭從軍,前朝有武后之治方有開元盛世。我朝有劉太后垂簾聽政,方有德宗之治。若因男女之分,便刻意將天下女子禁錮于家宅之中,心胸何等狹窄?眼光何等短淺?望父親三思。”
看著蘇昉離去的挺拔身影,蘇瞻無力地道:“你知道什麼!阿昉,你知道孟妧她其實——”
蘇昉霍地轉過身來:“圣人名諱,請父親避忌。”
“阿昉——!”
“許多事,父親你都是最后一個才知道的。”蘇昉沉聲道,目光幽深:“早知近日,何必當初?俱往矣。”
父子二人形同陌路,在偏殿中四目相對。
蘇瞻渾身冰涼,想要再說些什麼。外頭卻響起張子厚幽幽的聲音:“和重,陛下召你往大慶殿后閣覲見。”
蘇昉深深一禮,大步跨出了殿門。
張子厚站在廊下,背對殿門,雙手攏在寬袖中,仰首看天:“這天,再也不會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