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楊家四郎也有一身好武藝,可惜定川寨戰敗后就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沒了音信。”老嫗面容平靜,注視著那一團火:“原來他被俘后,輾轉被西涼國的公主招了駙馬,改稱穆易。那時西涼還只是西夏的小小屬國而已。”
面團在陳太初手中越來越柔軟,越來越光滑,不再黏手,陳太初取過一塊濕紗布,蓋在了上頭,轉身看向楊婆婆。
“西涼國被滅后成了夏國的西涼府。四郎和公主殉難,唯一的女兒穆娘子被姻親衛慕皇后收容在身邊坐了女官。”老嫗有些出神:“她卻牢記自己是天波府楊家的孫女,也嫁了一個漢人為妻,生下了辛夷小娘子。后來太后和衛慕皇后先后被夏乾帝那賊子親手所殺,她夫君也死在了宮中。她便帶了李穆桃和辛夷逃到蘭州投奔衛慕家,衛慕一族卻險些被夏乾帝屠戮盡了。蘭州梁氏就收留了她們母女。”
陳太初心中一動:“這個梁氏便是今日的梁太后?”
“傳說西涼國皇室有秘藏寶庫。”楊婆婆搖頭道:“又有說衛慕一族的庫藏也交到了她手里。梁氏別有用心,待她如上賓。后來大趙在洮州戰敗,你爹爹流落到了蘭州,被梁氏軟禁起來。梁氏一心要招贅你爹爹。穆娘子救了他,跟著你爹爹來了秦州。”
楊婆婆看向陳太初:“李穆桃將小娘子的身世和往事都一一告知老太君,是為了成全小娘子。小娘子有四郎的楊家信物,的的確確是老太君的重孫女兒,只可惜——實在不便歸宗改姓楊。”
陳太初長嘆了一聲,有些出神。
卻不是因為穆辛夷不能變回楊辛夷,而是感嘆楊四郎的命運。
楊四郎被俘詐降,恐怕是覺得有機會逃出西涼,卻和公主結下一段孽緣。西涼一直附屬于西夏,每每西夏出兵犯趙,西涼均需出錢出兵出馬。有朝一日卻忽然反抗起西夏來,最后慘遭滅國,西涼皇室也變成黃土一抔,不知道楊家四郎在其中又做了什麼。
黃沙淹沒了白骨,歲月磨去了記憶。在大趙,百姓只知道楊氏一門七子,均于英年戰死沙場。汴京天波門、天波府,是楊家男兒累累白骨換來的聲譽。于朝廷,于萬民,又怎能接受天波府楊家出了一個被俘的西涼駙馬……楊四郎只能永遠是穆易,穆娘子在秦州多年,也未和天波府聯系一二。穆辛夷也只能永遠是穆辛夷。
不過,小魚自己恐怕并不在意,在她心里,李穆桃依然是她的阿姊,秦州是她的故鄉。
他也不在意。
“面發好了吧?”楊婆婆從身后取出兩根木柴:“人老了話就多。郎君見諒。”
面條如韭葉寬,幾片薄薄羊羔肉蓋在面上。羊湯雪白,蒜葉碧青,熱氣騰騰。
穆辛夷埋頭吃得一頭汗,連湯都喝得干干凈凈,心滿意足擱下碗,眉眼彎彎地道:“好吃。”
陳太初見她說著話,小舌頭卻總往上顎舔,就笑了:“燙破皮了?”
穆辛夷抬起頭給他看:“好像破了一塊大的,怎麼也下不來。”
陳太初舉了燈湊近了看,一片薄薄的白色軟皮耷拉在她上顎上頭,遂伸出手:“再張大一些。”
穆辛夷眼睛眨了眨,啊了一聲,把嘴張得更大了,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陳太初,想笑又笑不出,卡著又啊了兩聲,把臉都憋紅了。
“好了。”陳太初起身去洗手:“以后吃慢一些,吹一吹。還疼嗎?”
穆辛夷伸出手指在自己上顎輕輕碰了碰,笑瞇瞇地搖頭:“不疼。快來,我給你系上長命縷。”
陳太初坐回榻邊,將手中熱帕子遞給她擦汗,再撩起窄袖,腕上那根九娘編的長命縷已經褪了顏色。
穆辛夷擦去額頭鼻頭的汗珠,將長命縷繞過他手腕,細細打了好幾個死結:“諸邪退避,保佑太初平平安安回來。”她嘻嘻笑著摸了摸那根褪了色的長命縷:“我編得不好看。這個花樣好看極了。”
陳太初也笑了:“阿妧手巧。你每年都編,也就熟能生巧了。”
“好。你戴一串長命縷,肯定長長長長長命得很。”穆辛夷哈哈笑。
陳太初從懷里取出一只精巧的小魚墜子,卻是玉雕的,花紋簡單古樸。
穆辛夷接過去在燈下仔細看:“是太初你自己雕的吧?”
陳太初微笑:“六郎手才巧,我雕得不太好看。”
“那你年年雕一個給我,熟能生巧。”穆辛夷朝他眨眼睛。
陳太初一本正經地點頭:“好,你戴一串魚墜兒,年年有余有余有余。”
兩人不禁齊聲大笑起來。
楊婆婆掩上廚間的木門,聽見兩人的笑聲,嘆了口氣,也笑了起來。笑容被夾在層層的皺紋里,平白加深了許多。
五月中旬,陳太初和陳元初自蘭州摸透前線軍情一起回到秦州,安頓妥當后便去穆家探望穆辛夷。陳元初嘀咕了幾句,反被外婆說了幾十句,氣囔囔的,到底沒有阻攔。
黃昏的秦州暮春已帶上了暑氣,被烈日曬了一天的垂柳都有些無力地耷拉著,天邊的晚霞火燒火燎,羽子坑的不少烏瓦上頭升起了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