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二郎彥弼,風流倜儻,又號稱汴京萬事通,那些個外地初來京城的世家子弟,通常頭一個結交的便是他了,茶坊酒樓、勾欄瓦舍、各大夜市,但凡是好吃的好玩的有趣的,孟二郎總是頭一個知曉,賃屋、人牙、馬行,就連花花草草也沒有他不精通的。何況結交了孟二,便也有機會親近文蘇昉武太初了。略精明一些的當家主母,還盯著孟家幾位初長成的小娘子和孟氏女學里那些個大家閨秀呢,也樂得自家的小郎去接近孟二郎。
比起趙栩蘇眆,陳太初卻是京中的小娘子們最愛的頭一位。他容貌昳麗不輸趙栩,卻比趙栩多幾分隨和,氣質溫和類同蘇昉,又較蘇昉多幾分英氣,更別有一種出塵的疏離感。小娘子們樂意往蘇昉和孟彥弼身上投擲香囊扇袋,見了陳太初卻只連手共縈,不敢褻瀆他。
往孟彥弼身上丟香囊的小娘子還真不少,又有不少小郎君素聽聞孟家的小娘子們才貌雙全,也紛紛擠了過來和孟彥弼見禮。孟彥弼笑吟吟朝她們點頭,頗為得意。六娘和九娘躲開幾個香囊,笑得帷帽垂紗都動個不停。九娘忍不住打趣他道:“二哥,那些喊你的小娘子里,可有我們未來的二嫂?”
孟彥弼呵呵笑,氣沉丹田,放聲招呼不遠處燈山下兩排禁軍身后那芝蘭玉樹的少年:“陳太初——我們來了——”
圍魏救趙嘛,誰不會。
他這一嗓子,周遭頓時一片混亂,后頭的小娘子們紛紛尖叫著往前擠。孟家這二十多個部曲猝不及防,他們只是普通護院部曲,又不敢出推人,頓時手忙腳亂。
嚇得孟彥弼一身急汗,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先扶穩了六娘,扯住了要摔倒的四娘,再拉回被擠開來的七娘,卻不見了先前和六娘手牽手的九娘。
背對眾人的陳太初聞聲回首,人山人海中,一眼便看見了十幾步外被擠得東倒西歪跌跌撞撞的小九娘,帷帽已不知被擠落到了哪里。她人小身量矮,眼看就要被挾裹著撞上那枋木露臺的圓柱。
陳太初劈手奪過身邊禁軍的兩桿銀槍,當成了高蹺,極精準地插入人群之中,一片驚呼聲中,瞬間就到了那枋木露臺下,松開左手銀槍,攬起了九娘,右手銀槍發力,整個槍桿彎成了半圓,借力騰身躍上了露臺之上,將那露臺上正演著雜劇的伶人和樂師們都嚇得停了下來。
九娘驚魂未定,被陳太初帶到露臺上,落了地,仰起小臉,璀璨燈火下,只見陳太初眼中映著一片燈海。
那片燈海里只有她一個人。
“多謝太初表哥。”九娘心慌慌地道謝,轉開眼去找臺下的孟彥弼和姐姐們。不知道陳太初自己知道不知道,他這樣的眼神會害死人的,誰能不沉溺其中自作多情……
“別怕,我在。”陳太初心里說不出的歡喜,笑著柔聲道:“我在。”
這次,他終于趕上了。天穹有缺,以石補天,道心也一樣。
九娘眼前一暗,卻是那一方紅帕子遮在了臉上,流光四溢的七色彩燈都變成了模模糊糊的紅色。
陳太初轉頭對那伶人道了聲謝,將身量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小九娘攔腰抱了起來,自露臺后頭一躍而下,自禁軍身后往宣德門去了,留下尖叫和驚呼一片。
滿京城的小娘子們那夜顧不得漫天的煙花璀璨的燈山,心碎了一地。原來陳家二郎笑起來這般好看,春日融雪,秋月照水。可任誰都看出來了,他是對那個胖乎乎矮篤篤的小娘子笑的。
聽說那是他表妹。
那碎了一地的少女心又被踩踏了一輪。青梅竹馬,親上加親,英雄救美,還有那方紅帕子,十四歲的陳太初,不食人間煙火的陳太初,護那個小表妹護得那般周全,竟無人看清過她的容顏。
過了元宵,傳言愈盛。陳太初卻依舊在孟氏族學附學,住在孟府外院的修竹苑,坦坦蕩蕩。倒是魏氏登門拜會了程氏一回。
女學里有幾位附學的小娘子聽得傳言,咬碎了銀牙,趁六娘不在時口出譏諷九娘,也吃準了四娘和七娘不會幫她。
九娘并不理會她們,徑直墊了塊帕子,趴在桌上裝聾作啞。她心里還要亂呢,那夜在宣德門下,陳太初說的那句話比他那溺死人不賠命的眼神還要嚇人。
“阿妧,我會等你長大。”他笑盈盈地蹲下身子仰起頭看著她:“你也要等著我。”
眸子里依然是璀璨燈海,燈海里依然只有她一個。他的話,毫無輕薄褻瀆之意,只有無邊無際的誠懇真摯,還有隱隱一絲憂傷。好像他已經等了她很多年一樣。讓她一瞬間忘記了自己是誰,沒法子不憐惜他不為之所動。
她竟不及思量脫口而出:“那你可要等上好些年呢。”
他一怔,隨即笑得漫天燈火都失了顏色。
“無妨。我等得起。”聲音溫柔又堅定。
九娘十分懊惱,越想越懊惱,明明有無數更合規矩的話回答他,怎麼就大冷天的熱昏了頭說出那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