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那年,父親從塞外帶回了裴大。從此,裴府有了兩個兒子。裴大慢慢奪走了原本屬于我的一切。他成了端方正直的裴大人。
而我,則是人盡皆知的浪蕩子裴二。
1
「裴二公子——」叫賞的伙計大聲報著我的名號。
這是萬福班的傳統——請賞。
戲到高潮處停下來,穿著胡服的姑娘露著小蠻腰,捧著木盤扭進了看客之中。
戲中未完的情節,眼前香艷的姑娘,搔得人心頭癢。
盤中不斷落下銀角子,金葉子,銀票……
賞得越多,叫賞的伙計聲音越大。
這種場合,只要我在,拔得頭籌的不做他人想。
今兒卻出了意外。
「裴,裴大人——」叫賞的伙計聲音在抖。
我心中直道不妙,起身想跑。
下一刻,裴大頂著張撲克臉皮笑肉不笑地出現在包房門口。
裴大在眾目睽睽之下揪著我出了戲園子。
人群中傳來「幸虧有裴大人,不然裴家早被裴二敗光了。」
周遭的人齊聲附和。
馬車回到裴府,裴大直接把我押到了地牢。
這個地牢是裴大專門為我修的。
他將我綁在木架上,雙手雙腳各用鏈子拴牢。
然后脫掉我的外衣,將細銀鏈子從鎖骨穿過,松松地牽在手里。
鎖骨上面剛愈合的硬疤,硬生生被撕扯開,膿血涌了出來。
他將銀鏈蕩來蕩去,漫不經心地隨意拉扯。
痛,我咬緊牙關不肯吭聲,汗水從我的額上順著眼睛往下滴。
「弟弟,躲著我?」裴大冷酷地拍我的臉。
我側過頭,既不看他也不回答。
他失卻了耐心,揍了我一耳光。
裴大打我從不留力,這一巴掌扇得我眼冒金星,腦袋嗡嗡作響。
「軒兒,他要害你啊——」蒼老的聲音從地上傳來。
地牢的上方正好是祖父住的屋子。
日日夜夜,他都在擔心我,提醒我。
可惜,從前無人信他,如今更無人信他。
他已經糊涂了,除了我誰也不認得。
裴大顯然被這聲音搞壞了興致。
他扔掉了手中的鏈子,瞇眼看著它的影子隨燭火飄搖。
「你在這里好好反省,我去看看母親。」
走了幾步,他又轉回來。
「這點兒小傷也弄不好,拿去。」
他輕蔑地丟下個小瓷瓶。
瓶子掉地上,塞子蹦開了,藥粉灑了出來,滿屋的藥香。
裴大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我松了口氣,脫力地靠在木架上。
2
謝昭來的時候,我居然睡著了。
他把我從木架上弄下來。
「你倒是心大。」
我全身酸軟,手足麻木,撿起藥瓶揣進兜里。
馬車停在西門,我爬進去,掀開簾子往外瞧。
天上無星子,夜色如墨。
二樓母親的廂房里透出隱隱的亮光。
馬車動起來那一刻,燭火滅了。
剎那間,那扇窗前恍惚有人影晃動。
身形高大,那不是母親。
那是——
我心沉到谷底,那是裴大。
謝昭把我扔到床上,觸了觸我的額頭。
「又發熱了。」
他轉身出去,我蜷縮成一團緊緊貼住墻,昏昏沉沉地睡去。
夢里,我仿佛回到了四歲那年。
父親去塞外相馬。
他在信中寫,差點被驚馬踢死,幸好有途中結識的朋友救下了他。
那位朋友便是裴大的親生父親。
他們一見如故,結為兄弟。
非常不幸的是,裴大的父親患上了風寒,途中輾轉,又增痢疾,不治而亡。
臨死之前,他將兒子托付給父親。
「兄弟,讓他隨你姓裴吧。
」
從此,裴大更名為裴方徐。
父親帶著裴大回府那日,母親拉著我的手站在大門前等候。
她囑咐我,「哥哥出生便沒了母親,如今父親又不在了,往后,我們要待他好一些。」
九歲的裴大站在父親身旁,瘦削細長,面上初現鋒利的輪廓,眼神里全是戒備的神氣。
四歲的我還是個胖乎乎的團子,我跑過去牽他的手。
裴大的面色柔和了下來。
父母待裴大如親生,我與裴大親如兄弟。
家里只有祖父不待見裴大。
從他進府第一天,祖父就像換了個人。
原本逢人帶著三分笑的祖父,看見裴大就滿臉陰沉。
裴大開始并不介意,直到十四歲那年,他在學堂里考了頭名。
先生專程送裴大回府,告訴父親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祖父冷笑,「不知從何而來的野小子,難道還妄想替我裴家考取功名不成?」
裴大呆住了,站在祖父身旁不知所措。
祖父目不斜視,微笑著將我拉入懷里。
「我裴家的功名自有裴家子孫去掙。軒兒,你且記著,裴家的爵位是你的,誰也別想偷了去。」
3
「起來喝藥。」謝昭粗魯地把我拽醒。
藥太苦,我忍不住嘔出來。
謝昭從罐子里撿了顆梅子丟進我嘴里。
「你哥這手可夠狠的。」
我搖頭,「沒事兒,他也討不到什麼便宜。」
我將瓷瓶翻出來扔給謝昭,「上藥。」
謝昭聞了聞,「他給的藥你敢用嗎?」
我示意他放心用。
裴大瞧不上我,不用費心跟我來陰的。
裴大最近越來越熱衷找我的麻煩。
動輒將我拉回去毒打一頓。γʐ
明知有人會去救我,也不阻攔。
仿佛他是貓,而我是任他玩弄的老鼠。
「他越來越恨我了。」
我和謝昭并排靠墻坐著,望著窗外沉默。
窗外不遠處是亂葬崗,我和謝昭初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