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父親還在世,身體不算太好,裴大接替了他手中大半的事務。
我惹惱了裴大,他叫人打了我十幾板子,讓車夫半夜把我扔到城外的亂葬崗。
車夫膽子小,半道上就跟我商量,「二公子,我先回了,你自個兒上去吧。」
我一瘸一拐地爬上亂葬崗。
亂葬崗上一股血腥腐臭的尸氣。
本來我是不怕的,害人的都是活人,死人有什麼可怕?
可是死人堆里傳來陣陣窸窣之聲。
我倒吸一口涼氣,尋聲望去,那邊突然翻身坐起一個人來。
那晚的月色明朗,映得人面色慘白。
我倆望著對方同時發出凄厲的尖嘯。
次日城中傳言四起,亂葬崗鬧鬼,說得活靈活現,仿佛他們親見。
我和謝昭結伴而行,自此有了默契。
謝昭晝伏夜出,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買賣。
那晚他殺人未成,身受刀傷,怕血滴露了行藏,躲上了亂葬崗。
「你哥跟你有多大仇?叫人把你扔進亂葬崗?」
我不語,彼時我還不肯相信裴大恨我。
我寧可騙自己是幼時遭遇令他性子偏激。
直到父親去世。
那日我正好從外面回府,穿過門廊去見祖父。
聽見父親慘叫,我趕快沖進書房。
只見父親胸前被嘔出的血染成赤褐。
他面若金紙,只有出氣,已無進氣。
裴大滿臉激憤,口不擇言。
「若不是你,我父親怎麼會死?」
4
父親伏在桌上,面上寫滿了絕望。
雖然氣息極弱,但還有救。
我和裴大將他送回屋里,等郎中過來瞧病。
他說不出話,直挺挺地躺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上方。
許久之后,他側頭看我,眼里落下了一滴淚。
父親性情溫和卻不軟弱,這滴淚是我僅見的一滴。
他拼盡了全力,仍然發不出聲音。
我看懂了那幾個字,他說:「對不住——」
屋子里有兩個人,裴大和我。
我至今不知,他這句話究竟是對誰說的。
父親再也沒開過口,幾日之后,他吞金而死。
我質問裴大,「你父親不是病亡的嗎?這些年我什麼都讓給你,裴家對你還不夠好嗎?」
裴大以長子身份跪在父親的棺前,木著臉往火盆里一張一張丟紙錢。
他披著重孝,淚流滿面。
他整夜跪在父親的牌位前,發出狼一樣的嗥叫。
對于我的質問,他嘴很硬,「除了姓裴,你一無是處,這些都是裴家欠我的。」
當年父親去塞外相馬,剛好遇到一匹馴服不久的野馬受驚,沖他飛奔而來。
眼看烈馬快要將他踏于馬蹄之下時,一人飛縱上馬,奮力拉轉韁繩,硬生生地將馬拉轉了方向。
馬性狂烈,并未罷休,那人與馬纏斗半個時辰才分出了高下。
那人便是裴大的父親,下馬時,他已筋疲力盡。
二人就此結緣。
父親以為這是巧遇,卻不知一切皆是裴大父親的謀劃。
裴大母親難產去世,他父親帶著他艱難度日。
「他是草原上最好的獵手,騎術高超,能馴服世上最烈的馬,卻馴服不了生活。」
裴大狠狠地望著我,仿佛所有的悲傷由我所賜。
我父親是外鄉人,他穿著華貴,出手闊綽。
裴大原以為他父親設計相遇只是為了結識貴人,沒想到他有更瘋狂的計劃。
裴大的父親帶著我父親在草原上到處奔走,相看了許多優質馬匹。
有一日他背著父親對裴大說:「孩子,等我死了你就跟著他去京城吧,去給他當兒子,跟他姓裴。」
裴大很震驚,他父親向來強健,怎麼會死?
可是沒過幾日,他父親就染病了,而后越來越重,不治身亡。
裴大就此成為孤兒,他揣著滿腹疑問跟著父親回到了京城。
「你站在大門口,大門上方的石頭刻著裴宅兩個字。」
「我那時候才認得裴字,后來我才知,不是所有的宅子門前都能掛著姓氏。」
「而你,」他輕蔑地說:「不過是因為你姓裴,就擁有了一切。」
我不知該如何回復他,沉默地望著父親靈前的火盆。
那火燃得很旺,火光刺得人眼睛疼,讓人忍不住流淚。
那一刻,我恍然發覺,父親離世,我居然流不出淚。
5
裴大的藥果然不錯,上了幾日,那傷便合了口。
雖然依舊癢痛,但表面上好歹看著不嚇人了。
趁著裴大去衙門,我回了趟家。
穿過門廊,聽到蒼老的聲音。
「軒兒,他要害你呀,你不要上他的當啊——」
祖父腿腳不便,他的廂房挪到了樓下的花廳旁邊,屋子里很暗。
祖父半躺在搖椅上,眼神呆呆地望著窗欞格子。
我蹲下身,將頭輕輕靠在他膝上。
他摸索著我的頭,「軒兒,他要害你呀,你不要上他的當啊——」
他已不認得人,只會說這句話。
他最擔心我,可惜最傷他心的也是我。
那年裴大考了頭名,先生領著他回來,沒想到祖父摟著我,罵得特別難聽。
他罵裴大鳩占鵲巢,罵先生有眼無珠,不認得正主是誰。
先生落荒而逃,父親追出去道歉。
母親對祖父不滿,又不便多說什麼,只得上樓躲個清凈。
裴大呆呆地在院子里站了半晌,突然竄出門去,不知去向,過了好幾日都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