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遍尋不見。
父母很焦慮,祖父很開心。
他拉著我的手,捋著胡須朗聲大笑。
「算這小子識相,自己離開了。」
我松開了祖父的手,不懂他為何不喜歡裴大。
我很想裴大。
他是我哥哥,總是護著我。
我年紀小,貪玩,又胖乎乎,先生總在我面前搖頭晃腦,「孺子不可教也——」
先生要用戒尺打我手心,裴大擋在我前面幫我挨打。
學館里有人欺負我,裴大知曉了,抄起板凳就追了出去。
他們人多,裴大手狠。
追了好幾條街,裴大大獲全勝,雖說手腳掛了彩,但他砸破了對方好幾個頭。
裴大教我,「阿軒,打架千萬別粘糊,要穩準狠,直取要害。」
家里人找不著裴大,我便自己去找。
九歲多的我找遍全城,終于在一個小酒館找著了裴大。
那麼厲害的裴大,正跪在地上被酒館老板暴揍,旁邊酒醉的大漢還不時上來拳打腳踢。
他麻木地跪在一堆破碗渣子上,膝蓋上滲出的血與地上的塵土和成骯臟的血污,糊在殘羹剩菜上面發出讓人惡心的氣味。
他身上的綢衫被人剝掉了,裸著的上身布滿了橫一道豎一道的鞭印。
我撲上去抱住他,邊哭邊喊:「你們為何打他?」
酒館老板用一只手撥開我,「小孩兒,你誰?」
我甩開他,拉裴大站起來,「他是我哥哥。你們好大膽子,連裴家的人都敢動?」
酒館老板斜著眼睛,轉頭招呼伙計,「這小孩兒身上的衫子不錯,剝下來賣錢。」
他又用手指掐了掐我的臉,「嫩乎乎的,等會兒賣去隔壁做個小倌兒,味道應該不錯。」
伙計們撲上來,我害怕極了,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放開他——」突然聽到裴大一聲暴喝。
他不知從哪里提了兩把菜刀殺氣騰騰地出來,眼睛血紅,面上是暴戾的神氣,提刀便向扭著我手腳的伙計砍去。
裴大救了我,送我回家卻不肯進門。
他悲哀地望著我,「阿軒,這不是我的家。」
我抱著他嚎啕大哭,「不,你姓裴,你是我哥。」
「我去給祖父說,讓你去考功名!」
6
我推著祖父去花園透氣。
裴大扶著母親站在門廊上方的臺階上。
他居然在家?
隨即看到他還未完全消腫的腦袋,笑出了聲。
裴大那晚打我,我趁機灑了藥粉在他身上。
藥粉是謝昭給我的,無色無味,灑在衣服上,吸得久了,會腫得像個豬頭。
母親無奈地責備我,「軒兒,都這麼大了,還這麼淘氣。你看你把兄長弄得都不敢去上朝了。」
我沉默。
從前我會分辨,明明他打我,捆我,傷我,你們為何總是怪我?
如今我已懂得,所有徒勞無功的事情都不必費力。
一直口里念念有詞的祖父安靜下來,他的手從肩上越過反手握住我扶著椅背的手。
我推著他往前走。
母親突然哀叫:「軒兒,你連叫我一聲都不愿意了麼?」
我未回頭,許多事情已經回不去了。
當年我將裴大留了下來,允他以裴家子弟之名去走仕途。
祖父知曉后抱著我捶胸頓足,「軒兒,你上了當啊。」
朝廷雖未明言,世家卻有規矩,通常一人從政,別的兒子或商或閑。
祖父質問父親,「我裴家讓他吃飽穿暖,有田有錢還不夠嗎?要將祖宗拼下的家業全都拱手相讓嗎?」
父親低頭不語。
裴大聰明又努力,前程似錦,父親很開心。
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飄忽,甚至是厭惡。
他和母親斥責我,「你為何不像兄長學學,不知上進。」
裴大和父母越來越像一家人,而我和祖父被排擠在外。
我很疑惑,不明白為何變成這樣。
謝昭嗤笑,「你父母知道愧對你,但不想承認。你明明沒錯,他們卻想讓你有錯。只有你錯了,他們才是對的,一切會變得心安理得。」
「軒兒——」母親在身后喚我,似有萬般苦痛。
「站住——」裴大喝道:「你這是什麼態度?母親等了你這麼久——」
我霍然回頭,目光落在他扶著母親手臂的手上,好一個母慈子孝。
裴大渾然不覺,母親的臉上閃過絲慌亂。
我笑,「這里沒有外人,還要做戲嗎?」
當日父親去世,母親悲痛欲絕,我去安慰她。
她呆呆地望著我,眼珠輪轉,裴大跪在靈前。
母親忽然發難,對我又撲又打,面上全是嫌棄厭惡。
「是不是你?你不知上進,天天在外游蕩享樂,你父親為你操碎了心……」
我木然呆立,任她打罵。
那刻起,我接受了事實。
父親已去,母親亦無。
除了祖父,我在世上再無親人。
我的祖父,白發人送走黑發人后,再不清醒。
他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我,但是他從未忘記過愛我。
7
京城里迎來了北國大單于的使者。
長街兩邊圍滿了人群。
西邊的城門大開,駝隊魚貫而入。
駱駝上的胡女蒙著面紗不停往下面撒花瓣。
馬上的年輕男子很矜持地揚著下巴。
據傳胡人大單于突發暴病身亡,新上來的大單于不大服眾,于是把目光盯向了我朝。
這個年輕使者是新任大單于的四弟。
我跟著人群挪動,胡人落腳在離皇城不遠的「寧和會館」。
會館門前等候迎接的人里,有位不大顯眼的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