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青抱著孩子,怔怔地望著那具尸體,像丟了魂似的。
不知站了多久,他身子搖搖欲墜,一下跪倒在了尸體旁邊。
淚水就這樣落了下來,「噠」的一聲滴在地上的銀絲面具上,舒青伸出手摸向那個面具,聲音低啞:
「我其實一直幻想著面具下會是張什麼樣的臉,會像爹一樣的威武,還是像爺爺一樣的慈悲,如今我看到了,卻寧愿從沒看到過。」
「你,到底真心待過我嗎?」
原來什麼都是假的,一切都是這麼的荒唐和諷刺,在陰謀算計中泯滅了人心和溫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他這些年的堅持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北渚之咒,糾葛百年的恩怨,他生來原來只是為了應驗一個詛咒。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蒼白的手木然地拾起軟劍,是是非非他已無從辨析,亦沒有勇氣面對接下來要承擔的痛苦。
那麼,就讓一切在這里結束吧。
手中軟劍緩緩刺向胸口,一寸,一寸——
一聲啼哭嘹亮響起,如黎明之光劃開黑夜,舒青忽地被驚醒,掉了手中的劍。
他懷中的嬰孩大聲地哭著,扭動著身體,像是在控訴命運的不公,發泄著所有的不滿,他哭得那樣委屈,那樣不甘心。
卻又是那樣生氣勃勃。
皎如日月,明如清輝。
舒青顫抖地伸出手,輕輕地觸了觸孩子的臉蛋。
柔軟,細膩,似嫩柳抽芽,帶著強大的生機與力量,仿佛讓人看見了人世間最美好的希望。
一股奇異的暖流涌過心間,舒青彎了唇角,就這樣笑了。
一笑釋然,神奇的觸動,如心頭拂過一陣春風,瞬間吹散了所有陰霾。
凡心,頓悟。
從此世上,再也沒有殺手舒青。
(十一)
翠婷在一個黃昏離開了。
陸凡拼盡全力,但鬼散之毒已深入她的肺腑,便是金羅神仙也無能為力。
陸凡心中悶悶,扛著梯子爬上了屋頂,楚舒竟早已等在上面,身邊是兩壇酒。
他們在屋頂上喝了一夜好酒。
陸凡抱著酒壇醉眼朦朧:「俗人,你帶著皎兒逃出淮樓后,為何要把他寄養在伽若寺里,你想讓他做個小和尚不成?」
楚舒眉眼淡淡:「淮樓的人一直在找我,皎兒身上又藏有刀譜,伽若寺的方丈是我爺爺生前摯友,皎兒能跟在他身邊是最好不過。」
他一聲低嘆:「只可惜,是我連累了方丈。」
頭頂上是冷月孤星,楚舒飲了口酒,開始沉聲道來。
他曾經半夜出去,回來一身的灰,陸凡笑說那是墳墓里的骨灰。
其實,那的確是骨灰。
不過不是墳墓里的骨灰,而是他自己的骨灰,是從他身體里打出來的七殺人偶的骨灰。
北渚淮為了控制他,對他下了苗疆七殺蠱,在他身體里就像住了七個傀儡娃娃,分別控制著他的七情六欲,蠱毒發作時靈魂像被生生撕扯一般,痛不欲生。
他在淮樓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服用一次解藥,逃出來后他發作過幾次,最終抱著皎兒昏倒在了伽若寺前。
方丈有個師弟,遁入空門前恰巧是苗疆蠱師,他教了楚舒一種法子,能將七殺蠱一絲絲拔出體外,但其過程錐心刺骨,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楚舒用了三年時間才將七殺人偶全部打了出來,他洗去那些骨灰,徹徹底底地和過去告別了。
每年離開渝水城,他都是去伽若寺探望皎兒。他盼他平安長大,能在佛門凈地安度一生。
但皎兒身上的秘密,終究還是惹來了血雨腥風。
他隱居避世,只想過普通人的日子,但江湖上的風,永遠沒有停息。
他到底,避無可避。
楚舒望了一眼喝得醉醺醺的陸凡,輕聲呢喃道:「這個院子怕是住不成了。」
翠婷的尸體埋在了后山,陪伴她的是弟弟小雪生前用過的東西,姐弟倆的墳墓無碑無字,只有一捧黃土,幾叢荒草。
陸凡說,來年春天,草長鶯飛,她們的墓上必定是一片綠綠蔥蔥,鳥戲蝶舞,那樣的場景一定十分美麗,而她們也將在另一個地方得到新生。
唯一叫人傷感的是,放了學后阿哲扭扭捏捏地問了他一個問題。
「先生,小雪還會搬回渝水城嗎?」
陸凡微瞇了眼,拍了拍阿哲的腦袋,「會的,小雪有一天會回來的。」
阿哲眼眸一亮,沖陸凡做了個鬼臉,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陸凡看著他活蹦亂跳的背影,彈了彈袖子,望向天邊,打了個噴嚏。
他摸向額頭,喃喃自語,看來有人在想我了。
那個想他的人果然在幾天后出現了。
后山,陸凡站在墓前,涼風吹過,樹枝拂動,颯颯作響。
一個紅影閃過林間,他一抬頭,再遇故人。
美人依舊打著紅傘,依舊坐在樹上,依舊對著他盈盈淺笑。
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許是山間的風太冷了。
「你和你的朋友果然沒讓我失望。」美人嫵媚一笑,抬手將一個東西拋在陸凡腳下,「這是送給你們的禮物,先生會喜歡的。
」
拋在地上的是一盞燈籠,精致巧妙,光滑的皮子泛著藍光,寒意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