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清晨的薄霧里,陸凡目送著那輛馬車遠去。
早上的風還帶著蕭瑟的涼意,但他卻長舒了一口氣。
珍重。
陸凡唇角微揚,彈了彈衣袖,大笑著轉身,一邊念著詩一邊回到了院里。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風中高高飄蕩著他清朗的聲音,瀟灑不羈,張狂得如野馬脫韁,如烈酒灌喉——
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這樣恣意地念詩了。
(十四)
陸凡一個人回了院子后,開始打掃衛生,他從矮柜底下摸到了那個鈴鐺。
小小的鈴鐺,精致玲瓏,射出的赤針卻不知要了多少人的性命。
陸凡將鈴鐺掛在了院子門前。
他將一切都收拾妥當后,出了一身的汗,已近黃昏。
洗了澡后,他開始換衣服。
那衣裳光鮮亮麗,不知要多美麗的容顏才不會被襯下去,能夠與之交相輝映。
那正是他送給楚舒的衣服,臨走前從他的包袱里摸了出來。
到底,還是想留個念想,而且這樣危險的東西也不適合再留在楚舒身邊了,那只會給他和皎兒帶去災難。
氤氳的水霧中,鏡中人穿戴整齊,揚眉一笑。
竟像瞬間有萬道光芒射出,圣潔與邪惡同時出現在了一起,美得驚心動魄,叫人挪不開目光。
人更勝衣,衣愈襯人,他身上的衣服無一絲不合身,無一絲不熨貼。
因為,那本來就是他以前穿過的衣服。
陸凡提起筆,在額間勾了一朵墨蓮,蓮瓣搖曳,仿若天下的明秀山水都聚到了他身上。
澹如秋水,遠如秋山,渾然天成的一份瀟灑。
他原本只稱得上清朗的五官,這時竟像鍍了層金一般,剎那容光煥發,艷彩四射。
臉依舊是那張臉,只因周身氣質改變,竟化作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番風采,如潤了色的敦煌壁畫,絢麗出塵得不似凡人,當真只有謫仙二字配得上。
一切都準備好了,剩下的只是等待,陸凡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一點點黑下來。
他在等待著一個或許未知,又或許注定的結局。
月上枝頭,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卻被一陣異動驚醒——
一只手摸進了他的衣裳里,在他心口眷戀輕撫,極盡纏綿。他余光一掃,瞥見了一身紅衣,一把紅傘。
故人終于來了。
陸凡霎那起身,推開那只手,翻下床后退幾步。
他身子背對著月光,看不清神情,只聲音含著笑,又帶點無奈。
「阿影,多年不見,你還是這樣咄咄逼人,你知道我不喜歡男人的。」
紅衣一拂,美人抱著紅傘坐起身,眸光如水望向陸凡。月光恰照在她臉上,照出她一片深情的模樣,卻又帶著三分怨恨,她冷冷開口——
竟是一個男子的聲音。
素雅動聽,不嬌不媚,宛若園中迎風而立的翠竹。
「你裝瘋賣傻這麼久,總算肯認我了,梵千音。」
還不待陸凡回答,那聲音又宛轉一變,變回了之前紅衣美人的女子聲音,飽含凄婉:
「你總算想起世上還有個素明影在等你了,你可知我看見你和那屠夫成天打情罵俏,心都要碎了。」
陸凡愣了愣,才醒悟那屠夫是指誰,不禁啞然失笑。
他嘆了口氣:「阿影,看你現今這副模樣,功力怕是又見長了,多年故友,我始終得多嘴一句,那樣的邪功,你還是莫要練了。」
素明影一聲冷笑,倏忽間又變回了男聲。
「不練那樣的邪功我如何在月獄生存?以前還有你這梵妖可以倚仗,你走后我才知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若不是靠這邪功,我怎能從形單影只的影妖做到地藏王,再一一肅清道路,最后執掌月獄。」
陸凡苦笑:「當初我不是沒有勸你一起走……現在可要恭喜你霸業得成,改稱你一聲新閻羅?」
「不錯!」素明影得意頷首,撫向手中的紅傘,「我的寶貝羅傘吸干了老閻羅的百年功力,如今月獄唯我不二。」
「但這,還只是第一步。」他眉眼霸氣,躊躇滿志,望向陸凡的目光卻又瞬間柔情起來,變成了女聲:
「你現在可以跟我回去了罷,月獄的追殺令已經取消,你不用再東躲西藏,擔驚受怕了。」
陸凡邊搖頭邊笑,眸光掃了一眼那把鮮艷如血的紅傘,轉向素明影,輕輕道——
我現在,最怕的,是你。
這輕輕的一句像猛地擊中了素明影一樣,他立時抱著紅傘尖聲道:
「你明明知道我怎麼也不會傷害你的!」
陸凡卻不去管他的激動,只依舊用著不急不緩的語調,低聲道:
「我怕你的欲望永遠無休止,我怕你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我怕你終有一日再也無法回頭。」
他目視著素明影一字一句——
我怕你,一點一點,殺掉我的阿影。
素明影如遭電擊,不可置信地瘋狂搖頭,他拼命抱緊了紅傘,厲聲反駁道:
「是你先殺了我的千音!」
「為什麼你明明換上了千音的打扮,身上卻仍有那個討厭的私塾先生的影子?千音從來不會這樣說我,千音只對我一個人好!千音呢?我不要陸凡,我只要我的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