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賊人,是淫棍,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是牡丹花下死的風流鬼。”那醉漢好似瘋了,說出來的話不堪入耳。
“這樣啊……”扈燕歪了歪頭,表情一派天真,卻將剛從靴子里拿出來的短刀又塞了回去,然后露出一口尖利的狐牙來。
他彎下腰去,將狐牙緊緊貼著醉漢的脖子:“你騙我本是只要一死,可你偏偏要這樣講封不雀,講得我的心都疼了,那便是萬萬不能讓你死得那麼舒服的。”
他笑了笑:“你說是不是呀?”
那醉漢卻已經癡癡呆呆的,完全說不出話來。
片刻之后,這無人會來的寂靜深巷之中,傳出一聲尖銳的慘叫。
隨即一個年輕公子從一副已然被抽干血的人皮之上爬了起來,他先抹了抹了嘴,又拍了拍衣角,然后輕輕松松從深巷之中繞了出去。
出去了,又是一副天真模樣。
祠堂很暗,封不雀跪了多久,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最后跪到連膝蓋都麻了,他才站起來,將那壇三百年的酒拍了泥封。
泥封一散,頓時酒香四溢。
封不雀先倒出三碗,依次擺在供臺之上,然后才從包袱之中拿出一塊狐皮,一并扔了上去:“師父,師兄,除卻三百年前那一件,不雀從未做過喪壞門風之事,我是被冤枉的。”
他抬手,將第一碗酒飲盡。
“我活了三百多年,引來無數世人嫉恨。他們編排我,嘲我,恨我,卻又偷偷羨慕我,個個這般好笑,皆是因為我這條不老的命。可是這條命,你們說又有什麼好的呢?”
封不雀將白慎言牌位取下來,拿布拂凈灰塵:“師父您老人家在三百年前問過我一個問題,你說‘不雀啊,你究竟是想做妖,還是想修仙呢?’我當時回答您,‘做妖也罷,成魔也罷,修仙也罷。
我向來不懼其它只怕孤獨’若是這漫漫長路上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又都有什麼好的呢?”
封不雀將牌位放好,方去飲第二碗酒:“所以啊,不雀還是喜歡做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只是這世人太俗,只言人生苦短,卻不知這世間疾苦太多,短短一生便已實在難熬。您看,我現在不是就足足嘗了三百年嗎?師父,若不是為了等他,這三百年的苦我是斷斷不敢吃下去的。”
封不雀說完這些,已經飲盡碗中最后一滴,他僵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之后手才抖了抖,那酒碗便掉了下去,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已然碎了。
封不雀這才如夢初醒,他直接匐下身去,嗑了三個響頭,“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又不想做一個普通的凡人了,不老不死才是好啊,”他說,“我的扈燕還要活很久很久,在這漫漫長路之上,我不想讓他只有自己一個人。”
封不雀把頭埋得很低很低:“師父,我知道您氣我,怨我,恨不能打死我。可是都三百年了,我亦氣他,怨他,恨他,但我只要一見他,便還是喜歡得不行。這能怎麼辦呢?徒兒不孝,您若是實在氣不過,便讓我出門就受道驚雷劈死罷。若是劈死了,一了百了,若是劈不死,徒兒可要一條爛道走到黑啦。”
言罷封不雀起身,將封雀抱進懷里:“我走了。”
他說:“這便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來跟您老人家說這些混賬話了。”
16
封不雀這一生交過無數好友,卻個個都不過是他人生路上的匆匆過客。與這些人相識相知相惜再到一一相別的過程,已經足夠讓他痛苦,便自然從來沒有那麼一個人,能讓他像今夜這樣,將那些藏在心里三百年的話一次性吐之為快。
以前沒有,即便是到如今,有的也僅僅只是幾座冷冷冰冰的牌位而已。
可是盡管如此,能將這些話說出來,封不雀還是很高興。
他步伐輕松,推門走出祠堂,此時已經皎月半懸,四周寂靜得不像話。他站在院落里片刻,方走到圍著院子的柵欄邊,這里有一塊很高很大的石頭,只要站上去便能一眼看到山下。
封不雀是在三歲時被一對夫妻送上山的,至于送他上來的人是不是他的親生父母,就連他的師父也不知道。只是自那之后,便再也沒有人來看過他一眼,封不雀進了凌霄派,就真的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封不雀小時候話很少,到了七歲的時候,他有天突然發現了這塊石頭,從此便很喜歡爬上去。他總是盯著山下看,一看便是好幾個時辰,師父罰他,師兄們勸他,他也總改不了這個毛病。
那時候他自己也不知是為何,直到現在他才想清楚,他愛的是山下那些萬千燈光,在他眼中,那便是人間煙火,是他一生最向往的地方。
他是屬于凡間的,即便入過蓬萊仙島,也從來都不適合修什麼仙道。
現在的封不雀手長腿長,雙手一撐,便輕輕松松地翻了上去。他看著山下那些點點星光,猜想其中有沒有扈燕為自己點的那一盞,想得久了,心都軟得不行。
他知道有些話,今日是一定要跟扈燕說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