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蔚哈哈大笑:「是啊!真是瑞雪兆豐年。」
趙景之露出了文官本性,慢悠悠地開始鋪紙作畫。
沈蔚勢在必得,心情大好,也不去管他。
紙上狼毫潑墨,空山雪落,一間茅舍,兩個閑人。
提筆落字:【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他望向我,我只好干笑著:「很是應景,很是應景。」
內心腹誹:【這麼肉麻又沒營養的詩句,實在欣賞不來。】
最后一筆落定后,遠處的號角猛然吹響,擊鼓聲猶如綿密的雨點從四面八方涌來。
利箭劃破長空,哀號聲四起。
沈蔚大怒:「怎麼回事?你不是說京中并無防守嗎?」
我拉著趙景之一邊躲箭一邊回他:「那當然,是騙你的啦。」
他氣急敗壞地要沖過來,我看到江徹的人已經將這里團團包圍,趁著一片混亂,先把趙景之推了出去。
回過頭,沈蔚的刀已經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面目猙獰地怒吼:「楚懿,你敢耍我?」
我余光中看到趙景之差點沖過來,還好被江徹攔住了,兩人不知密語了什麼,他點點頭繞去了另一個方向。
沈蔚氣昏了頭,抓著我聲嘶力竭地吼:「讓他們放我走!否則你也別想活!」
繞去另一頭的趙景之已經彎起了長弓,箭在弦上,突然被沈蔚看到了。
他掐著我的力道又重了幾分,如同瀕死前最后的掙扎:「別放箭!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趙景之一愣,那箭便遲遲沒有發出。
沈蔚見此招有效,繼續道:「放我走!否則他——」
沒說完的話跟他的身體一起重重摔在雪地里,我擦了擦手,又蹲下去把方才捅進去的小刀拔了出來。
沈蔚睜大眼睛,一個震顫,就徹底不動了。
趙景之放下弓箭,隔著人群跟我遙遙相望。
我笑著朝他走過去:「趙大人,你瞧,你這一猶豫,這個斬殺逆賊的功勞可就被本王搶去了。」
14
沈蔚一黨終于是被徹底剿滅,太后懸了幾年的心也算是落下了,瞧著都年輕了好幾歲。
朝中文臣有趙景之,武將有江徹,不正之風被這二人漸漸整改,頗有成效。
而我這顆毒瘤也終于被拔去,因斬殺逆黨有功,功過相抵,免了流放,只是逐出京城。
我樂顛顛地騎著小毛驢就離開了,找了個山清水秀處種菜釣魚,好不快活。
沈蔚下的也不知是什麼毒,死又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活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
除了每月頭疼那麼幾日,倒也沒什麼大礙。
趙景之一路高升,忙得不知道今夕何夕。少有的幾日休沐,就巴巴地跑來山里找我。
我雖懶得搭理他,但他每次過來都會給我帶些佳肴美酒,也算不賴。
我原以為他就是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君子得不能再君子。
沒想到相處久了才發現,他這人也挺死皮賴臉的。
比如這日,他借口夜里有雨,想要借宿。
我望了望晴空萬里的頭頂,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門。午睡起來,卻發現他還在門口可憐兮兮地坐著。
天寒地凍,我生怕他凍出個好歹來。死在我門前,又讓我背一個謀害朝廷棟梁的罪名,只好讓他先進屋。
他拎著食盒,興致勃勃地介紹:「方才你睡著的時候,我下山去買了些飯菜,都是你愛吃的,這個松子鱖魚是……」
我打斷:「趙大人,朝中無事麼?讓你閑得整日在我這里研究松子鱖魚桂花糖藕的。」
我知道他忙,忙到很多次連官服都未曾換下,就風塵仆仆地趕來。
但他也不反駁,只是露出些委屈的神色:「今天是我的生辰,能別趕我走麼?」
我一個心軟,送客的話就咽了回去。
但他又得寸進尺起來,晚間喝了點酒,就抱著我不撒手。
我掙開他:「你干什麼?」
他頂著一張俊俏的臉裝可憐,又湊上來:「下官對王爺感恩戴德,想以身相許。」
我轉身進屋,謝絕:「身體抱恙,無福消受。」
沒關上的房門被他伸手攔住,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呢喃道:「以后每年生辰,都陪陪我吧。」
許是喝多了酒,我竟也鬼使神差地應道:「好。」
15
這一年他大約又是立了什麼大功,升了首輔,很是年少有為。
來找我時,我已經幾日沒下榻了,昏沉沉地聽著窗外北風呼嘯,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裹著一身寒意進門,頓了頓步子,又把落雪的大氅脫掉,才靠近我。
我沒什麼力氣,也不想說話。他于是又轉身去忙活著生火煮粥,接著又回來,從衣服里掏出一袋熱乎乎的糖炒栗子。
看他穿一身紫袍, 屈尊紆貴地蹲在榻邊幫我剝栗子。
我就覺得有些好笑,調侃他:「首輔大人這般清貴的人物,還是離本王遠點好,免得累你名聲。」
他眼眶驟紅,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別說這種話。」
可我早已病入膏肓,將死之人,說的話自然是肺腑之言。
我這一生早已行至末路, 榮華富貴享過,粗茶淡飯也吃過, 如今垂死之際, 身邊還有人愿意陪伴, 已是無憾。
可他不一樣,他的大好人生才剛剛開始。
我接過他遞來的栗子, 苦口婆心:「景之, 以后不必往我這里來了, 這離京城不近, 長途跋涉未免辛苦。
以后啊, 你還是多上上心, 尋個好姑娘成親才是。」
他動作一頓, 接著繼續剝栗子:「我沒想娶親。」
我嘆口氣,只好繼續說:「與你初識時的逢場作戲, 都是為了騙過沈蔚罷了。本王……對你無意, 也請你一顆真心切勿錯付。」
他終于裝不下去, 將栗子拍在桌上, 通紅著眼質問我:「對我無意?對我無意你為何幾次三番救我?為何年年陪我過生辰?為何在風雪夜給我熬姜湯?」
我看著他, 緩緩道:「因為……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他愣在原地, 轉過頭去時像是落了淚,卻穩著聲音道:「隨你怎麼說。」
他雖生氣, 半夜卻還是抱著我睡, 像個巨大的暖爐。
我咳得睡不著, 也驚醒了他。
他點起燭火,絮絮叨叨:「前兩日不是好了些,怎麼又嚴重了,我去叫大夫。」
我擺擺手:「這會兒上哪里叫大夫,你陪我看看雪吧。」
他沉默半晌, 應道:「好。」
我撒過很多謊,但今天應該是最后一個了。我與故人不過只是志趣相投的君子之交, 但如今只有這樣說,才能斷了他的念想。
他這樣的人,不該困于過去。
洞開的窗外大雪紛飛,不過片刻,雪粒就落了我們一身。我靠在趙景之溫熱的懷里,想起多年前那個大雪日, 水墨畫上氤開淡淡字畫。
一間茅舍,兩個閑人。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