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有小童推門進來,低聲道,“您醒了?弟子為您換藥?”
他坐起來,看手臂上綁著布條的傷口,再次洇出的血跡,點了點頭。
小童端了藥過來,跪坐在床榻邊,小心地拆開布條。
船身搖蕩,帶動兩人的身體跟著微微晃動。
他轉臉,再次看向窗外,大片的波漣。
忽而問:“金陵城郊的城隍廟處異動,已處置妥當?”
小童垂目,輕聲道,“按著先生吩咐,已將‘佟家家主貪婪惡毒,為得權勢錢財,將稚子賣于惡道,妄圖困神靈為己用’的消息放出,如今,那邊想要將此事隱匿和栽贓的行事已遮掩不住。京城中,殿下已聽聞消息。”
白衣人點了點頭。
小童上好藥后,又輕輕地為他包扎傷口。
再次問道,“先生,其實這一次他們所為已牽扯天道,您就算不理會,他們也會受因果報應。何需沾手,反讓殿下疑了您?”
白衣人聞言,微微一笑,轉回視線,溫聲問:“天道為何?”
“什麼?”小童沒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著摸了摸小童的頭,“無事,下去吧!吩咐船家,停靠洛陽。”
小童點了點頭,“是。”退了下去。
他低頭,看向重新包扎好的手臂。
耳邊。
倏而響起那聲厲喝——別怕!
……
叢林深處。
縱使頭頂明光春麗,可巨大的樹冠遮蔽下,林中皆是一片昏暗霧障。
巨大的藤籠隱在其中,像一只匍匐的巨獸。
封宬手中的匕首早已不見,此時正一腿伸長,一腿屈膝,姿態悠閑地靠在藤籠內。
雙目微闔,似在養神。
不遠處,一身黑衣的年輕男子也坐在一根巨大的藤蘿上,手持一株美人花朵,似酒皿般,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飲。
有山風自樹叢縫隙中穿過,隱隱如野鶯凄哭,哀哀切切。
黑衣男子忽然扭頭,看了眼藤籠內閉目的封宬,飲了一口手中美人花后,笑了聲,“小子,倒是個膽兒大的。”
封宬微微睜眼,也是朝他瞥了眼,低笑,“花主過獎。”
明明身陷囹圄,生死不過旁人隨手拿捏間,可眼前這副神態舉止,又當真看不出半分惶恐不安。
黑衣男子舉了舉手里的美人花朵,“喝不喝?”
封宬眉梢微揚。
下一刻,便見那粉色柔嫩的花朵,自男子手中飄起,輕輕晃動著,穿過藤籠,飄在了他的面前。
他垂目,見那花朵五瓣卷曲綻開,內里一縈水色。
淡而清甜的香味撲鼻而來。
無聲一笑,將花朵舉起,送入口中。
隨即便是眼睛微亮。
那邊,黑衣男子笑了起來,“如何?”
比方才鼻息所嗅之清甜中,更醇厚濃郁的酒味,自喉間徐徐散開。
一半,充斥于口舌之中,一半,順著喉頭,浸入五臟六腑,微醺血海,叫人沉迷。
封宬頷首,“好酒。”
“哈哈!”
黑衣男子放聲大笑,手上一翻,又是一朵美人花現于指間,他朝封宬舉了舉,道,“白云山中最好的酒。敬此時,你我都受制于人的命運。”
封宬心下微動。
就見,手中的美人花朵內,再次盈滿一朵花蕊的水色。
他微微一笑,朝男子舉起。
一口飲下。
黑衣男子十分暢快地呼出一口氣,笑道,“小子,你不信那小道姑吧?”
封宬捏著花朵的手指一頓。
朝那邊看去。
年輕的黑衣男子姿態隨意地靠著藤蘿,似是有些醉了,話語中有幾分微醺。
他笑著斜了一眼過來,并未與封宬對視,又道,“這天下眾生,我所見之,不勝其數。
然則,為生靈,并無全然大無畏者。僅有一種。”
他又笑著飲下一朵花飲,淡幽幽地說道,“對生,不抱期望者。”
封宬看著他,片刻后,收回視線,看到手里的花朵再度盈滿,低低一笑,送到唇邊,不過卻只是淺飲一口。
黑衣男子笑著再度看向深林老樹上那棵探出的枝杈,以及枝杈上,那朵已含苞如普通路邊小花的朝顏花。
“你既不信那小道姑會回來救你,又何需將朝顏花露贈給她?只需將花露收于手中,她急需花露,必然會想方設法來救你。”
如此,手中豈不多了依仗?
封宬沒說話,只是又一次飲下一口后,才緩聲道,“我并非對生死無望。”
“嗯?”
黑衣男子轉過頭來,看向藤籠。
然而,封宬只是看著另外的方向,神色平靜,唇角帶笑,不見分毫急驚怒燥地淡然說道,“事實上,我比常人,更渴望生命。”
黑衣男子似乎來了興趣,看著封宬,飲下一口花露。
“我生之所歷,用阿鼻二字來語,皆不為過。”
“我曾想,人之壽命,不過短短數十年,何必苦于掙扎,如此難堪。”
“然則,我之能活,卻是受了太多性命背負。”
“每露怯懦之意時,那些聲音便會在我夢中凄哭不休。”
“擾我,困我,纏我,咒我。”
“來路刀山血海,前路荊棘針密。”
“我是不能死的。”
封宬再度笑起,本就翹著的唇角,愈發朝上彎起,幾乎露出個十分欣然的笑容來。
他慢慢地飲下一口手中的花朵,依舊看著前方那處,道,“所以,又何苦要拉她,隨我一同入這無間泥濘處……”
不是不信,而是不想麼?
黑衣男子微微動容,側目,卻見,封宬臉上的笑意忽而頓住。
唇邊的笑意,像是被什麼畫筆給困在了紙上的美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