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落正將燈籠翻到最后一面,聞言頭也不曾抬起地說:“我讓小黑方才去買的。”
黑影。
他一個影衛,如今都快成云落落的貼身跑腿隨從了。
笑了笑,看著云落落游走的筆。
筆尖蘸著朱砂,在光滑的紙面上劃過,帶起輕微的摩擦聲,掃過安靜的車廂,很快又被馬車轱轆碾壓地面的聲音,街道兩邊攤販的聲音,孩童唱跳歡笑的聲音,行人議論紛紛的聲音給覆蓋。
隔著車窗悶悶的,又將這筆尖游畫的聲音襯得愈發清晰。
最終,筆尖抬起。
最后一點朱砂凝聚在白色的燈罩上,化作一朵如花的氤氳。
云落落將朱砂筆放下,燈籠豎起來,左右轉動看了看。
封宬單手托腮,笑著一起看,“怎麼有興致畫燈籠了?這是什麼符?”
云落落慢慢轉動著燈籠,聲音平和地說:“往生符。”
封宬眼底的笑意微凝,托著的手并未放下,只是問:“往生符?”
“嗯。”
云落落檢查完燈籠,抬頭看他,“這附近可有高處?”
封宬放下手,“教坊司倒是有一處登高臨風的賞月閣。我們現下便正好是去往教坊司。落落若是要用,我吩咐人去將賞月閣打開。”
云落落并未客氣,應了一聲,解開布兜,將朱砂和筆收了起來。
封宬看她有條不紊的動作,又看了眼桌上的往生符,想起方才在車外瞧見的云落落側眸之中隱隱流出來的那一瞬恍若錯覺的目色。
微緩了下,問:“落落,這是為那浮夢樓的茶娘子柳兒做的往生燈?”
云落落收緊布兜,卻并沒立時轉過來,而是抬眸,透過搖晃中微微敞開的車窗縫隙,看到車外爛漫的春光,以及街道兩邊隨意走過的行人。
那些鮮亮可愛的娘子,那樣無憂無慮的笑與煩惱。
許久,才慢吞吞地開口。
“昨夜我并未看出她命壽將盡。”
封宬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去,他伸手,握住了云落落放在身側的手指。
布條粗糙的摩擦按在在手指上。
云落落垂眸看了眼,反手,輕輕地攏住了他的手指。
封宬吐出一口氣,似是無奈地挪開了身前的矮幾,往前探了兩寸,張開另一邊的手臂,虛虛攬住了云落落。
兩人身上一出同源的穆雅香意交疊到一起,這其中又混雜了封宬周身的郎君陽剛之氣,與云落落那輕慢靜緩的淡色幽然。
緩緩潺潺,似流澗,在二人和車廂中,無聲彌漫。
云落落轉過頭來,看向封宬的眼,聲音愈輕,“三郎,她本不該死的。”
封宬握著云落落的手倏地一緊。
他是第一次從云落落的眼中看到這樣的神色,似是委屈,又更像是不解。
這樣的無辜。
叫封宬的心,都忍不住疼痛起來。
他張了張口,將云落落的手又往跟前拉了拉,緩聲道,“這世上,本就有許多人不該死的。”
云落落沒說話,也沒動。
她的眼神已再度陷入了從前的平靜與清冷之中。
那樣子,看上去十分寡情。
封宬的視線卻落在她輕輕抿了一下的唇側,心頭愈發難受。
他從不善于安慰言辭。
此時,卻想說盡這世間的好話,能讓懷里的女孩兒,歡喜欣悅。
他說:“落落,我從前在生不如死時,曾問過,是不是我本就是不該出生之人。”
原本已垂眸的云落落抬起了眼,再次看向面前的封宬。
然而他卻已望向了別處。
從不袒露心跡的他,將自己的不堪親自剖開在至心至悅的人面前,他已耗盡全身力氣。
此時,更無半分多看她神色的勇氣。
“可我分明覺得自己不該出生,卻還是像一只不想死的惡鬼一樣。從地獄里頭爬出來,殺了許多的人,染了許多的血。讓許多不該死之人的命,墊在了我的腳下,成了我如今活的路。”
“落落。”
他這樣喚著,卻依舊不曾看向云落落一點,“若真以該死或不該死來論,那些人不該死,我這樣本不該出生的人,或許才是早該……”
那個‘死’字尚未出口。
就被旁邊伸過來的手指,輕輕按住了唇。
封宬沙啞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僵直著坐在那里,還是連頭都不敢低。
他怕看到那女孩兒眼中哪怕露出的半分厭棄或抗拒,那便會將他真的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處!
卻聽耳邊傳來云落落的聲音,“三郎。”
他沒動,唇上的那兩根手指輕暖又有力,淡淡的朱砂味鉆入鼻息。
“三郎。”
云落落的手并未放下去,反而往上,整個掌心都貼過來,捂住了他的嘴。
隨著動作,她整個人便順勢坐起,靠了過來。
那周身靜緩又清雅的香氣,越過了他身上燥熱不安的藥膏氣味。
攫取的,是他不知名的不安與慌張,還有那隱秘的無可言說的一點……期冀。
終于伴隨女孩兒的靠近,再忍不住,緩緩側目,朝她看來。
云落落恰好已跪立而起,抬眸,便與他的目光平視而交。
靜默的車廂里一時除了那聲‘三郎’再無聲響,車外,卻清晰地傳來路邊游吟詩人沙啞的唱腔。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