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中的回甘猶在,酒意尚在唇齒中纏繞,這一口果干下去,方才那一口飲下的酒中的果味便立時被激發出來。
封宬自問也喝過不少的好酒,云落落拿出的酒水其實并不是十分罕見的好酒,而是她泡制的法子,簡直瞄準了他的品味。
頓時笑開,再次飲下一口,輕嘆,“好酒。”
說完,就見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云落落微微俯身,側面過來,看著他,輕聲問:“比起青梅酒,如何?”
封宬下意識點頭。
可剛點了一半,又頓住。
——青梅酒?
今日,云落落只在一處,聽到過一次‘青梅酒’。
他腦袋‘嗡’地一下,像是被大棒子狠狠地敲了下!
渾身的血在剎那朝頭頂沖!
沖的他眼前瞬間一花!
猛地抬頭看桌邊的云落落,似是不敢相信,又隱隱帶著不可察覺的激動與期待,溫聲問:“落落,為何要問青梅酒?”
“嗯?”
云落落正要轉身,聞言,回頭看了他一眼。
封宬對上那雙淡若月色的眼,滿腦的熱血驟然便冷卻不少。
卻還是不死心地問:“為何要問青梅酒?為何,又特意要我進來一坐,要給我喝這酒?要……問這酒,比起那青梅酒如何?”
青梅酒,是宋玥今日故意提及的。其心昭然若揭。
落落……應該不懂這些才對啊!
果然。
就見云落落眨了下眼,想了下,說:“觀主從前就說我泡的酒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頓了頓,又看向封宬,平平和和地說:“我覺得,我的酒,你嘗過后,一定就會變成你最喜歡的酒了。”
她說著,又微微側臉,像是要仔細看清封宬被光影模糊了的神情,問:“三郎現在是不是最喜歡我的酒了?”
封宬看著她。
他明白,她不懂的。
可是,她說的這些,是何意!是何意啊!!!
他簡直要被這一臉平靜卻說出這樣燒人心尖話語的小丫頭給撩瘋了!
端著茶碗的手收了收,好一會兒,嗓音微啞地問:“落落,你當真不知你在說什麼嗎?”
云落落想了下,卻問:“還是青梅酒更好?”
“……”
封宬的眼皮子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
就聽云落落說:“那我下回泡青梅酒試試?可是觀主明明說過我泡的酒最好喝的。”
然后回身進了內室,打開包裹,從里頭翻出了一個小小的物事在手里,又繞過屏風走出來。
道,“我不會彈琴,不過,觀主教我吹過這個。三郎,你要不要聽?”
先前宋玥說起青梅酒的時候。
還提了一句——殿下若是有興致,奴婢再奏樂一曲,供殿下飲酒。
封宬看她舉起來的小小物事。
那是一枚,塤。
土陶燒制的表面并無何鮮艷的色彩,可是上頭卻有一層蘊含了長久時光沉淀的包漿,以及在光影下透出的,繁復而精致的一圈圈細密的符文雕刻。
他看著云落落,托著茶碗的手輕輕一晃。
碗里的酒水,一圈圈的漣漪疊疊不休。
他沒說話。
云落落卻已轉身,走到門外的臺階上,席地而坐。
然后,將那厚重而古樸的塤,舉到唇邊。
綿綿不絕的聲響,倏然便在這安靜的院子里,如流光清晰又緩動地蕩開!
塤之色,幽深而悲凄,聲濁而喧喧在,聲悲而幽幽然。
并非時下京都之中喜好的精致華麗的器樂之聲。
然而,云落落吹出的塤色中,哀婉之意淡去,卻多出一股神秘而高貴的悠揚。
聲調起伏抑揚。
封宬聽出了這一曲,乃是宮中祭祀曾用過的曲目。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含情注視巧笑多麼優美,你愛慕我的姿態婀娜。
他纏繞布條的食指在桌上那樂器,慢慢地敲打起來,一邊舉起茶碗,再飲下一口。
齒間全是酒香。
分明這酒連那胡人的酒一半的烈性都沒有,封宬卻已覺得微醺過眼,身處浮世之外。
塤樂綿長的音色,混雜在原處平康坊的琴閣楚樓中傳出的笑語清歌里,愈發顯得典雅而古老神圣。
滌蕩了這紅塵遍布的腐朽與糟污,叫他的心間,充斥了天地廣翱而他們皆不過浮生螻蟻的悸愴。
他端起茶碗,走出門框,坐在了云落落的身邊。
喝盡了碗里的酒后,將微晃的頭,靠在了云落落的肩上。
輕聲說:“落落的酒,是世間最好的酒。”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孤身一人佇立高高山巔,云霧溶溶腳下浮動舒卷。
云落落吹著塤的唇,淺淺地彎起。
綿長的塤色,透過夜色一直往遠處。
傳到平康坊中曲的某座琴閣小樓里,解開面紗的封容靠在了軟枕里,由著婢女拿帕子替她擦拭面頰手指。
忽而所察地朝窗外看了眼,問:“何人吹塤?”
婢女疑惑地轉頭。
有另一婢女在珠簾月門外輕聲道,“殿下,安南侯求見。”
音色慢揚,再往遠處,掠過昏黃的月,落到了平康坊南曲一間熱鬧的青樓二層憑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