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片,就有第二片、第三片,無數片,伴隨著憤怒的指責、謾罵聲,紛至沓來。
許澄寧被砸得看不清前路,恍惚記起上一次這種狀況,還是她狀元游街,被人扔花扔帕子的時候。
燕竹生也未能幸免,他干凈的袍子染上了污漬,發間與肩頭都掛上了菜葉子。
而他卻恍若未覺,依然步履從容,信步閑庭一般,不疾不徐地走,不曾亂了一步。
李茹、秀秀和妙妙,還有李少威、賀鵬,不知從哪里跑出來,高舉雙手在路邊為他們擋攔丟擲的雜物,大喊:“別扔,別扔了!”
萬花樓上,一群妓女倚欄觀望。
“女子真就不能讀書嗎?哪怕讀得比男人好?”
“鬼知道呢,我們哪懂這些大道理?鴇母說了,會彈琴寫詩就夠了,這樣才有男人喜歡。”
紅杏哭道:“許公子……不,許姑娘太可憐了,我要去給她撐把傘。”
“別去。”
年長的妓女攔住她道:“我們是什麼身份,挨得近了只會害了她,叫旁人以為她是跟我們一樣的人。”
紅杏掩面哭起來,不忍再看。
“小琪,小琪?”
小乞兒沒回神,眼睛直直盯著許澄寧一晃而過的背影,脫口道:“哥哥?”
吃餛飩的客人聞言看了一眼,道:“不是哥哥,那是個女孩兒,女狀元要被革除功名,趕出京城去啦!”
小乞兒一愣,猛地擱下碗筷沖出去,小小的身板卻在人群里擠得艱難,最后摔了出來,趴在一地狼藉上,怔怔地看遠去的人。
罵聲如潮,雜物飛揚。
這一路熙熙攘攘,最平靜的反而是他們師徒二人。
雨打紛飛之中,燕竹生突然問:“還記得余男案嗎?”
許澄寧一愣,道:“記得。嘉興發生的案子,余男是當地商會唯一的女商賈,頭腦精明才能出眾,卻因為與多位男子糾纏不清以致名聲掃地,最終家業敗落,無人問津。”
“商會里的男人人人左擁右抱,妻妾成群,他們一身風流債,商場上卻一帆風順,同樣的情況落到女子頭上則是致命的傷口。所以啊,你要明白,有時不是你們做錯了,而是因為世俗本就是不公平的。”
燕竹生道:“世俗只是一種習慣,一種秩序,而非絕對正確的事,但人人遵奉,久而久之,都以為這是天理了。
“這是一個以男子為中心的世道,男子們建立起來的銅條鐵律主要為他們自己考慮,而你挑戰了他們的權威與利益。男子自大,文人傲性,怎麼肯承認你一個小屁女孩能勝過他們呢?”
許澄寧聞言,問道:“世道怎樣才能變得公平呢?”
“世道舊了,你得建一種新的世道,天下和你才能重新煥發新生。”
“建新的世道……”許澄寧苦笑,“太難啦。”
燕竹生輕輕笑了一聲。
“小澄寧啊,你的身后是謝韓,即便一輩子飽受非議,你的家族也能讓你雍容優渥、錦衣玉食地過完一生。但是天下活不下去的女子太多了,她們跟你不同,沒有身世背景,無依無靠,相反,可能還有很多人要依靠她們過活。她們終生艱難度日,也終生被人瞧不起。
“你要知道,天下女子是一體的,你贏了,她們才能贏;她們贏了,你才能贏。所以你得靠自己,用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回來。”
許澄寧環顧四周,發現不僅有李茹、秀秀和妙妙,還有更多她從玉陀山救出來的女孩也跑出來了。
阿紫,梔香,小琴,圓圓,陳小雀……
她們得救以后,有的賣身為奴,有的匆匆忙忙嫁了,有的還留在家里,會慢慢熬成沒人肯娶的老姑娘。
此時,她們被推搡,被辱罵,被責打,柔弱不勝欺負,卻無一不是用自己弱小的身軀,努力地在為她擋住世人的傷害。
“出京去吧,小澄寧。我有預感,你的機會在外面,去做你該做的事。今日你被萬人唾棄趕出去,來日,就要萬民跪伏膜拜,求著你回來。”
許澄寧心中那片云籠霧繞稍稍明朗了些,看著燕先生清竹般的背影,心上像灑了一通冰雪水,冷寒而清冽。
“謹遵先生教誨。”
第276章 拒絕
寧王世子隔窗而觀,嘖嘖搖頭。
“真可憐啊,孤都心疼了呢。”
鄭功啟扶著被繃帶掛住的手臂,哼道:“命都沒丟,算便宜她了。可惜不能去文廟將她士林之辱的惡名給坐實,載入史冊。”
一旦去了文廟,便要登載入史冊,永生永世,遺臭萬年。
相較之下,被盲從的老百姓扔一扔菜葉子,真是輕多了。
“那個燕大儒知道取舍,這是損小我,平眾怒,護徒兒呢。”
鄭功啟道:“殿下,既然許澄寧沒死,就不能讓她與謝家和解,擰成一股繩,否則我們就是與謝家徹底交惡,那就不好辦了。”
“放心,孤早就安排下去了,何況咱們有內鬼。”
紛紛擾擾,走了幾條大街最后終于清凈了,但許澄寧和燕竹生,以及所有維護他們的人全是一身臟污。
青石巷一直有人保護著,事發這麼多天,她的家沒有遭到破壞。許澄寧托了一名護衛護送燕竹生出城,自己轉身朝其他人施禮道謝。
“多謝各位維護我的心意。”
女孩們臟兮兮的臉上,眼睛格外清亮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