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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肉之后,村子復歸平靜,就這樣過了七八日,一切仿佛又恢復以往。
只有一個微小區別,那就是——這幾天里,整個村子連一次哭聲都沒有響起來過。
換言之,這段時間村里沒有餓死一個人。
原因自不用說。
這一天,年嘉禾從煩躁不安的夢中醒來,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推開院門透氣。
他驚訝地發現,之前一片死寂的路上,竟然有人了。
不是倒在路邊的餓殍,而是往來行走著的活人。
人們在古老村落的巷道與胡同里行走、交談,互相打招呼,對著太陽伸懶腰。仿佛現在是豐年稔歲的一個普通晌午。
年嘉禾怔愣看了半晌,關上院門。
他到現在也不敢確定自己把肉分給全村人的決定是否正確。
那日分肉時的情景依然深刻烙印在他腦海里——幾十個半死不活、瘦骨嶙峋的鄉親,裹著各式各樣的破襖,在倒春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地排著長龍,等著領到屬于自己的那份肉。上百只餓得泛紅光的眼睛寂靜注視著他面前的那塊珍寶。
年嘉禾一邊割肉,一邊一遍又一遍地叮囑,不要一次把肉吃光,只要放一晚它就會重新長回來,大部分人都連連點頭,但他還是看到有幾人還沒走出院子就把分到的肉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豐登原本也與他一起分肉,但還沒分多久,便一個不小心切到自己手指,瞬間血流如注,整個大拇指幾乎被切開,只剩了半截皮肉連著。好在當過郎中的大舅幫忙包扎了一下,沒落得手指不保。
至于孟秀才——年嘉禾本以為他早已溜走了,直到在分肉過程中見到一只熟悉的雞爪手,抬頭一看,才發現這老頭正排在隊伍里等著領肉。
分肉一直持續到傍晚才結束,等他把最后一個村民送走,筋疲力盡地扔掉破菜刀,眼前已經只剩下了巴掌大的一塊肉。
豐登捂著草草包扎的手走了過來。
「哥,咱也分一下吧。」
「我不要,你都拿走……都拿走!」
豐登笑了笑,拎起菜刀把肉切成兩半,自己拿起其中一塊,搖頭晃腦,自言自語地走了。
「要真能長生不老就好了,長生不老……」
剩下那一塊,年嘉禾依舊像之前一樣放在水缸里,這七八天來,他一片都沒吃過。
他依舊像之前一樣,只尋些野菜、草根之類的東西充饑,但奇怪的是,卻也感覺不到有多餓。到后面他甚至連野菜都懶得挖了,似辟谷般斷了食。卻感覺精神飽滿,整個人氣力十足。
十天前吃下去的那幾片肉,仿佛依然存在于肚中,正源源不斷地給身體供給養分。
這違背常倫的狀況沒有讓他感覺絲毫喜悅,反倒愈發不安。
年嘉禾關好門,插上閂,轉回頭,便看見了站在院子里的喜穗。
喜穗用依舊平靜無瀾的目光凝視他。
「嘉禾,你餓嗎?」
年嘉禾搖搖頭。
「那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年嘉禾再搖搖頭。
喜穗臉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垂下眸。
「怎麼會呢,」她輕聲說,「既然不餓了,那應該就會想要別的東西啊。」
年嘉禾一時間沒搞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想了想,反問道:「那你呢,你餓嗎?」
喜穗笑著搖頭。
「你不餓?你也十天沒吃東西吧?」
「我不用吃。」
「……」
年嘉禾看向院里的老榆樹,榆樹的皮早已被扒光了,但枝椏上依舊在簇生出嫩綠的榆錢來。
「我給你摘榆錢吃……你想吃嗎?」
喜穗再次笑著搖頭:「我不餓,不用吃。」
年嘉禾收回視線,只覺得心中最后的一絲希冀也消失了。
是啊。
她當然不是真正的喜穗。
喜穗最喜愛的就是榆錢子,真正的她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眼前的人到底是什麼呢。
為什麼只有他能看見她?
其他吃過肉的人,會不會也像他一樣看見什麼別的東西?
他搖了搖頭,懶得再想太多。
第二天,他出門打算去豐登家看看。豐登這十來天都沒露臉,他有點擔心弟弟手指的傷勢。
出門之后,還沒走幾步,便看見了呆站在不遠處的孟秀才。
孟秀才背對著他,正望著天空發愣。
年嘉禾走過去喊了聲:「秀才,干嘛呢?」
孟秀才沒轉身,亦沒搭理他,只是在嘴里小聲叨咕著:「不對,不對啊……」
年嘉禾輕哼一聲,轉腳就準備走開。他本就對這神經質的老頭沒什麼好感,分肉那晚的表現更讓他覺得其就是個油奸水滑的小人。他繞過孟秀才往前走,擦身而過時有意無意掃了眼孟秀才的臉,瞬間悚然頓住腳步。
孟秀才的那對外凸眼畸形得更厲害了,此時眼珠子竟有差不多一半已凸出了眼眶,鼓脹得如同青蛙。
不僅如此,他的眼里還密布著大量的血絲,幾乎把整個白眼珠兒給擠滿了。
「秀才,你、你的眼睛……」
孟秀才這才終于有點反應,血絲牽扯著眼白,緩緩轉過了鼓脹的雙目。
「噢,是嘉禾啊……嘉禾,不對啊……」
「什、什麼不對?」
孟秀才慢慢抬起手指向天。
「星、星星的位置,不對啊,和我在書里讀到的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