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就在難捱的寂靜中結束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一聲凄厲的嚎哭劃破黎明,將年嘉禾從床上驚醒。
他坐起身,發了會兒呆。起初外面的哭嚎聲沒有讓他感到絲毫異樣,畢竟過去兩年來,幾乎每隔幾天,都會有一家傳出這樣的哭聲。
但過了一會兒,等頭腦慢慢清醒,他才逐漸意識到不對。
不對,不是已經有肉了嗎?
他急忙跳下床,走出門,朝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哭聲是從大舅的屋里傳出來的,屋外已經圍了一小圈人,年嘉禾扒開圍觀的人走進屋,循著哭聲尋進灶房。大舅媽正匍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灶房內并不見大舅,卻有一個大得無法視而不見的異物。
那是一團幾乎有一個人那麼大的蛹狀物。
它貼服在熏得發黑的土胚墻上,微不可見地緩緩顫動著,宛如即將破蛹的巨大蛾子。蛹的外面包著層白繭,繭的色澤與質感都與太歲十分相近,其底部已經有一小截被切開了,蛹里面的內容物從切口流了一部分出來,褐黃發黑的,如同淤泥般層層積壓在墻根。
年嘉禾靠近「淤泥」仔細看了一眼,隨即驚恐萬分地倒吸涼氣。
那是一堆內臟。
他拉起嚎哭的舅媽,大聲問:「舅媽、舅媽!咋回事、咋回事?!大舅呢?大舅在哪!」
大舅媽幾近神魂不清地嗚咽著。
「你、你舅那天被刺傷以后,就一直念叨著要多吃點肉、多吃肉才能快點長好。就天天吃、天天吃,每天都蹲在灶房里,等著那肉重新長好,就割下來吃,我也勸不動。
昨晚……嗚……昨晚我又聽到他爬起身去割肉吃,第二天起床來灶房里找他,卻沒找著,只看見那個大肉繭子黏在墻上。」
她用顫抖的手指向巨蛹。
「我也是睡糊涂了,只以為那是長出來的太歲肉,便拿刀……嗚……拿刀去割,只聽見一聲『哎呀,不中!』然后就、就……嗚啊啊啊啊……」
大舅媽凄厲哭嚎著,眼白開始激烈地上翻,眼見著已經不省人事。他只得把她扶到一邊,自己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大繭子,繭的顫動已經十分微弱了,年嘉禾呆望著繭子,只覺得意識昏聵。
他感覺大舅被困在里面。
他撿起掉在那堆淤積內臟旁的菜刀,踩著地上的血水與黏稠物,靠近大繭。
「大、大舅?」
繭顫動了一下以示回應,這讓他腦內的弦猛地繃緊,愈發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大舅被那可惡的太歲困在里面了。
他得把他救出來。
他把刀按在繭的破口處,用力往上一劃拉。
繭的表皮如同魚肚皮一般被漂亮地劃開,大量鮮艷的內臟如同一團扭動的蛇,滑溜溜地滾落在地,繭更劇烈地搐動起來,可年嘉禾已無心去關注那搐動的意思。
他著魔似地用盡全力往上劃,將整個繭徹底剖開。
血淋漓地爆了他一臉。
繭里的東西似洪水決堤般沖了出來。
那是爛泥似的肉。
失去了骨骼與筋腱的支撐,皮囊與軀殼的包裹,血肉展現出最原生、最不羈的可怖姿態。
就像裹挾著漂浮物的洪水一般,無拘無束地漫流在他腳邊,蒸騰起帶著恐怖腥臭的熱氣。
年嘉禾顫抖著慢慢低頭,他在那堆惡臭的肉泥中,發現了一張黏糊不清的皮膜,上面還嵌著兩顆尚且完好的眼珠。
是大舅糜爛的臉。
他終于清醒了過來,尖叫著、滾爬著,歇斯底里地逃出了屋子。
「別吃了——別吃了啊啊啊——」
「災禍啊——災禍降臨了啊啊啊!!」
6
但根本沒人理睬他的哀嚎。
他將外面圍觀的人使勁拉進屋,讓他們親眼去看屋里血肉橫流的慘狀,可得到的只是幾張冷漠遲鈍的臉。
「誰叫他吃那麼多的。」
「大伯他自己貪口腹之欲,吃肉沒有節制,怨不得別人。」
「對呀,只要不胡吃海喝,不就沒事嘛。你看我不就沒事。」
「……你、你們在說什麼?!你們瞎了還是咋的?不能再吃了!再吃也要變成這樣了!」
村民們站在彌漫的血肉之中,將呆板的面容轉向他。
「不吃肉,那我們吃啥?」
年嘉禾徹底怔住。
他的頭腦仿佛也被這句詰問給剖開了。
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為何人們的反應如此遲滯。
他跑出屋,沿著路發瘋似地一家家敲門、撞門。闖進每戶家中,試圖搶走他們的肉。
「不能吃了、不能吃了啊——」
「會死人的,會遭災禍的!」
毫無意外地,他被揍得鼻青臉腫,一次又一次地被攆出了門。
「發什麼瘋!」
「不吃這太歲寶肉,難道吃你的?!」
年嘉禾坐在路中央,呆望著周圍人群遲鈍、呆滯的面容,他突然發覺,他們的皮膚質地變得好奇怪。
那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該有的粗糲與干枯,而是玉一樣光滑、油一樣滑潤,就像——就像太歲的肉一樣。
年嘉禾終于漸漸回過神來。
變化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完成。
現在試圖阻止已經太遲了——他們都已經吃了太久的肉。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村外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