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爺——」
身后并無那手下的蹤影。
只剩一堆掉在地上的衣甲,與一灘冒著熱氣,緩緩漫流的肉泥。
「……」
他面無表情地轉身,朝廟內走去。
左右帳篷里已不見任何人影,只看見淤積的肉泥與肉瘤,其中有一些肉瘤已經在慢慢轉化成那種熟悉的蛹狀物,越往天王殿走,路邊的蛹與繭就愈見增多。
年嘉禾大步走進殿內。
李浩存依舊坐在崩塌的佛像前,呆望著前方供桌。
供桌上的那塊肉也已經融解掉了,化作一大灘泥狀的凝結物。
李浩存聽到腳步聲,轉回頭。
他的臉依然清晰明朗,五官沒有絲毫異狀。
「嘉禾兄弟,來、坐。」
他拍了拍身旁的地面。
年嘉禾走過去,與他隔著一個身位坐下。李浩存遞過來一碗清澈見底的液體,年嘉禾端著碗,猶豫了一下,一口悶干——什麼味都沒有。
只是水,不是酒。
「沒糧釀酒,」李浩存笑了笑,「只能以水代酒了。」
「……」
「嘉禾兄弟,你是本地人嗎?」
「……回將軍,小的家里世代在此務農。」
「嗯。」
李浩存點了點頭。
「我家里也曾是農民,在海南種甘蔗。」
「……」
「苦啊——」
李浩存嘆道。
「一年到頭,白米都吃不到幾回,媽得瘧疾死的,哥是被征地的官兵打死的。后來實在交不上租啦,官府強收我們的田,爸也攔不住了,只能帶著我,來大陸討生活。我們去渡口的時候,路過一個大糖寮,那寮外面堆滿了甘蔗,熬出來的紅糖,亮晶晶的,一鍋一鍋地擺在那,我見都沒見過。我問爸,那不是我們的甘蔗嗎,我們怎麼吃不到呢。我爸至死都沒回答我。」
「……」
「嘉禾兄弟,你有想過嗎?為什麼我們種地的農民只能吃糠喝稀,那些從來不下地的地主卻能吃香喝辣?為什麼一鬧旱災,我們農民就要餓殍千里,易子而食,他們當官的、進爵的,卻依舊能燈紅酒綠、歌舞升平?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反正我是想過,想了很久很久。
」
「后來啊,我就找到了和我一樣想法的兄弟們,跟著他們的領頭人走了,就是那個……你應該知道的吧?那個匪首,天王洪秀全。」
「天王跟我說,天上有一個至高、至善的天父,派他下來給我們建立一個地上的天國,天國里人人平等,物物均分,大家都是沒有高低貴賤的兄弟姐妹。我想那不就是我畢生所求嗎?我就跟著天王起義了,打了大概有兩三年的仗吧,我們攻入天京,建了太平天國,呵!」
李浩存說到這,突然嗤笑一聲,臉上露出無比譏諷的表情。
「進入天京后,大概也就三個月吧,我跟著翼王去天王殿覲見他。你猜猜,我看見了什麼?」
「什……什麼?」
「我看見他在他那玉樓金闕里啊,擺了綿延幾百米的饗宴。滿桌的珍饈、遍地是玉器,還有數不盡的美人輕歌曼舞。他和東王、北王、這個王、那個王……各抱了一個妃子,就坐在那高堂大殿上飲酒作樂、好不快活!」
「……」
「那一刻我便知道啦,那狗屁天國,終究只是一場幻夢。三年后,我跟著翼王出走,六年后,翼王就義,我們這些人最終淪落成賊匪、殘軍,四散天涯,再不得相見。」
李浩存綿長地嘆一口氣。
「你說這是為什麼呢,嘉禾兄弟?」
「什、什麼?」
「我們農民只是想飽飽地吃一口自己種的米,美美地喝一碗自己釀的酒,你說這種事怎麼就這麼難呢,嗯?」
「……」
李浩存再次悠長地嘆氣,臉上露出一絲近乎解脫的苦笑。
「我不想再建什麼地上的天國了,嘉禾兄弟,這麼多年了,夢也該醒了。」
「將、將軍……」
「我打算啊……我打算到那去。
」
李浩存抬起手,指向大殿頂上的一個破洞。
「天、天上?」
「天外邊。」
李浩存指著破洞外面云霞纏繞的浩瀚星穹。
「他跟我說,天外邊還有一個世界,我打算跟著他去那里,我的兄弟們也打算跟我一起去。」
「他、他是……?」
「哦,翼王。」
李浩存轉過頭,看向年嘉禾。
「我看到的是翼王,你看到的……應該不是吧?」
年嘉禾搖搖頭,咽了咽口水:「我看到的是亡妻。」
「噢。」
「可是,將軍,喜穗——亡妻曾說,天、天外邊什麼都沒有,只有無窮無盡的黑窟窿,走幾千年、幾萬年都遇不到一顆石子。你、你真的要……」
李浩存聽到這話,慢慢轉回頭,重新看向破洞外的天空。
「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真的什麼都沒有?」
「真、真的,連種地的土都沒有。」
李浩存凝視著天空,陷入長久的沉默。
良久,他突然用力點點頭:「好!」
「咦?」
「好啊!」
他又大聲重復了一遍。
「沒有就好,什麼都沒有最好!」
「什麼都沒有,也就沒了貧富貴賤,沒了剝削壓迫,沒了農民與皇帝!」
「在那天外邊,大家都會變成平等一致的東西,永遠、永遠也不會再有任何區別!」
李浩存站起身。
殿堂內回蕩著發自肺腑的暢快大笑。
「好!好啊——」
「將、將軍……」
「太平天國滅亡了!今時今日,我要在此建立真正的天國!就叫它……「太歲天國」!」
以這聲吶喊為令,供桌上的凝結物突然重新蠕動起來。
它緩緩從桌面剝離,化作泥漿般的一個球,浮至空中,盤旋攀升著,朝殿頂的那個缺口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