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也不抬地記下小太子講解的內容,筆下刷刷刷:「愛過。」
陳小二把他的蛐蛐罐捧在掌心,試圖遞給我看:「你看看,我新得的大冠軍,木制的,賊厲害了,還能發出聲兒呢!你聽聽?」
我把書一合,擱下散卓筆,伸手過去。
小太子低頭寫字,卻一個字也沒寫。
陳小二以為我終于受不住誘惑,嘿嘿一笑。
我一把攥住木蛐蛐的后腿,在他面前晃了一晃:「陳小二你怎麼回事?我們來學宮是干嗎來的?」
陳小二被我問懵了。
我用力拍桌:「是來讀書的!」
他被我嚇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恨鐵不成鋼道:「你希望日后史書如何寫你?陳無耽其人,父兄皆為名臣。滿門忠義之中,唯其平庸頑劣,雖為太子侍讀,終日斗雞走狗,一事無成?」
我把木蛐蛐丟進五彩斑斕的蛐蛐罐里頭,說給他聽,也說給自己聽:「你對得起你父親嗎。」
陳小二失魂落魄地回去了,連蛐蛐罐也忘記拿了。
小太子停了筆,扭頭看我。
我沒再說話,兀自寫著夫子布置的課業。
寫著寫著,寫不下去了。
「你別看我了。」我說。
「好。」他果然說到做到,不問我為什麼突然轉性,也不問我為什麼掉眼淚。
過了一會兒,他從案幾底下悄悄遞給我一張帕子。
繡了蜻蜓點水的,映日荷花別樣紅。
12
一個又一個相似的日子滾滾而過。
院子里的秋千架兀自寂寞地晃動。
書架上有三十九冊話本還是嶄新嶄新的。
柳樹已是滿眼綠,被秋風一吹,又泛起了黃。
促織夜里愛鬧,一聲接著一聲,但陳小二再沒提過斗蛐蛐的事情。
我撫摸過沙盤的每一寸土地,和小太子商討古時候的制勝隊形,一次又一次推演出兵路線。
陳大哥哥教我兵法,先從天氣、土質、植被和動物講起。
它們在沙盤之外,卻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于廣袤的疆土之上。
我這才知道,領兵作戰要學的遠遠不止書本上的三十六計。
娘親每天給我熬湯,變著法兒地給我補身子。
等到閉著眼睛也能背出草原上每個海子的位置和出現時間的時候,我已經長得比娘親還高出半個頭了。
我放下小旗,看看正在和陳大哥哥說話的小太子。
時間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施了法術。
他躥個兒更加猛,宛如拔節的竹,手掌變寬,肩骨也長開了。他對我笑的時候還是清風明月,但已經不像從前那個會因為皇帝的提問而沁出冷汗的小小少年郎了。
陳小二挪到我身邊,說:「我哥新宅落成了,結束了一起去他家喝酒唄。」
他蔫頭耷腦的,看起來并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咋回事?
「怎麼突然要搬家?」
他握著木雕小兵,眼神亂飛,遮遮掩掩的:「你知道的,我哥早到了該成親的歲數,爹娘他們就問得勤了些……」
哦,被逼婚了呀?
我往陳大哥哥那兒瞅了一眼,他仿佛沒看到,依舊專注地和小太子推演沙盤。
但他說話的語速明顯比平時慢了,一看就知道在偷聽。
「你去不去啊?」陳小二推了推我,又補充,「我哥就喊了我們仨,少了誰都熱鬧不成,你可別推脫說要溫書,好歹,好歹幫著暖個宅子唄。」
雷厲風行的大將軍也害怕無人赴宴嗎?
我一時有些心軟,故意高聲說:「那必須去啊。」
余光瞟見陳大哥哥的嘴角翹了翹。
13
陳大哥哥的宅子很雅致,不過要數書房最特別。
「咦呃——」一進去,我和陳小二就同時發出了驚嘆聲。
小太子克制地沒有出聲,一剎那瞪圓的眼睛還是出賣了他。
陳大哥哥倚門笑,還有閑心啜一口茶:「怎麼,一個個跟沒見過世面似的,別告訴我你們沒見過雪松族人啊。」
我誠懇道:「不是沒見過雪松族人,是沒想到您老書房正中能掛一幅如此曼妙的美人圖。」
一般來說,大家的書房都掛山水圖,就連我這種半吊子讀書人,小書房里也裝模作樣地掛了個寒山小寺圖。
至于陳大哥哥書房掛的這幅畫嘛,美人身姿窈窕,眉目深邃,黑衣黑裙,只眉心一顆朱砂痣,極為矚目。
再仔細看落款,唔,居然是陳大哥哥的手筆。
我一瞬間福至心靈。
「所以這就是你不想被逼婚的原因嗎?」
陳大哥哥握著茶盞,不假思索道:「對啊。」
陳小二眉毛都皺成一團,問:「為什麼啊?」
陳大哥哥嘖了一聲,走了進來,身影被拉成孤長的一條。
他放下茶盞,喟嘆道:「年少時遇見了太過驚艷的人,此后見誰都是俗物。」
又順手拍拍小太子的肩膀:「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小太子很認同地點頭。
「這就是你的暗戀對象?」我繼續發問,「已經嫁人生子的那位?」
陳大哥哥笑了笑,沒說話。
陳小二從太師椅里跳了起來,十分哀怨地:「你暗戀對象真的已經嫁人生子了啊?我一直以為你是逗趙小荷的呢。」
陳大哥哥挑了挑眉,半真半假道:「興許是人家打發我的說辭呢。
」
一直沒說話的小太子這才開口:「那便是她識人不清,錯失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