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周澈露出這種深沉而奇異的表情。
他盯著我,仿佛從不認識我似的,連聲音也很陌生:「阿嬈吃了這麼多苦,好容易醒過來,第一句話竟是問陸瓚?」
我顧不得細究周澈心情,追問:「先回答我,他是不是還活著?」
周澈慢慢吐出兩字。
「活著。」
我如釋重負。
接踵而至的是驚愕。
我居然感知不到陸瓚受傷的疼痛,難道是因為我們一同受傷,所以我們兩人的連接就此斷開?
困擾多日的煩憂一掃而空,我忍不住想偷笑。
然而視線不經意挪到周澈臉上,這時我才發現,哥哥瘦了好多。
不過十來天時間,他原本豐潤的兩頰已經凹陷下去,整個人看起來風塵仆仆,憔悴不堪。
是因為在找我,勞累而瘦了嗎?
我心里一酸,主動坦白:「讓哥哥操心了,是我不好。那天是陸瓚想逃,被我撞上,他怕我壞他的事,就一路挾持。
「后來還發生了一些別的事,我本想把他送回梁國之后,再報平安的。倒是哥哥先找到我們了。」
周澈的表情總算有了一點松動。
「竟是他挾持你……我們阿嬈受苦了,回家以后,我好好給你調理身體。」
我說:「那,哥哥能不能放陸瓚走?」
周澈本來臉上已經有了笑容,此刻又是一僵,反問:「為何?陸瓚是質子,是死是活,都合該留在我燕國。」
我猶豫著解釋:「我已跟他約好,我送他回梁國,他保證將來不對我大燕動兵。他這個人說到做到,不會食言的。所以為了兩國和平……」
周澈嘆口氣,伸手給我掖了被子,一下一下撫著我的發絲,斬釘截鐵。
「不行。」
「哥哥……」
「阿嬈喜歡他,我知道,可世上哪個男人你都可以喜歡,唯獨陸瓚不行。這家伙滿口謊言,不可信任。聽話,忘了他吧,我給你尋一個真心待你的夫婿。」
哪怕事實上兩國爭端不斷,但周澈對陸瓚的敵意似乎也有些過于大了。
我清了清嗓子,試圖討價還價:「那,我聽哥哥的話,忘了他,然后嫁一個真心待我的夫婿——假如我答應你這樣做,你能放他走嗎?」
「阿嬈真能忘了一個人,再喜歡一個人嗎?」
周澈盯著我的眼睛,仿佛想探究我對陸瓚到底有多在意。
我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答復。
能忘掉陸瓚嗎?
也許,隨著時間推移,愛意會消減褪色。
也許哥哥真能給我尋來上佳的夫婿,比陸瓚強一千倍,我和他也會相敬如賓。
可陸瓚已經給我留下了如此刻骨銘心的記憶。后來的人再好,只怕我也始終不會再快樂了吧。
我勉強笑道:「也對。若我心里還有旁人,嫁給誰,對他都不公平。可是,既然哥哥要我聽你的話,我聽便是。哥哥就選一個沒那麼好的夫婿吧,我們湊合著過日子就好。」
周澈冷笑:「我讓你嫁你不愛的人,你也肯嫁——就只為了換他平安?」
我故作輕松道:「一生一世一雙人都是戲本子里的假話,我才不信。天底下有幾對夫妻是心心相印的呢?
「糊里糊涂的,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也不知是哪個字眼刺痛了周澈,他手臂上的肌肉一寸一寸繃緊。
就在我以為他要發怒的時候,他突然長舒一口氣,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阿嬈都已吃了這麼多苦,哥哥怎麼忍心再逼迫你?
「放心……這一次,只要阿嬈喜歡,就算千難萬難,哥哥也會為你辦到。」
他說「這一次」的語氣加重,仿佛還有「上一次」「下一次」。我想問他這是何意,但先前服下安神湯藥的藥效上來,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醒的時候,周澈并不在身邊。
問伺候的人,都說太子在訊問逃犯。
陸瓚的傷還沒好,就要訊問他?可是哥哥分明說他不要再「逼迫我」。
我思來想去還是擔憂,干脆下床去尋。
帳篷不遠處,十來個人圍攏著,交頭接耳,討論著什麼。而中間的空地上,擺著一條長凳。
陸瓚白衣沾血,長發披散,被捆在長凳上。
他胸口的箭傷草草包扎,仍舊露出斑斑血跡。
赤著的兩腳,恰好露在長凳之外。
兩個軍士手持利刃,在陸瓚腳踝處比比劃劃,仿佛在選哪里下刀。
其中一個似有了把握,回頭問:「殿下,可以動手了嗎?」
他問的人,是周澈。
15
「誰叫他想逃呢?挑斷腳筋,總不能再逃了吧。」
周澈站在不遠處,居高臨下道:「動手。」
話音冷靜克制,仿佛在說「今天天氣很好」這樣的自然從容。
我汗毛倒豎,跌跌撞撞跑過去,一把推開持刀的軍士。
「不行,哥哥,住手!」
跑太急,扭到腳踝,我疼得滿頭冷汗,仍然哭著去抱哥哥大腿。
周澈俯身穩穩托住我手肘,耐心解釋:「阿嬈怎麼醒了?別怕,我不是要陸瓚性命,只是挑斷腳筋,坐臥都無礙,只不過,不能走路而已。」
「哥哥這樣,與毀了他何異?!」
「毀便毀了,只有折掉羽翼,陸瓚才會安心做你的駙馬呀。」
「我、我不要陸瓚做駙馬,哥哥你快開他。」
周澈不為所動。
「讓他一輩子留在大燕,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做個富貴閑人——這已是我周澈對陸瓚最大的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