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不到我金燦燦的柿子了,也不會再等。如今,我只想在那顆柿子還未長成時,將它的根基盡數毀去。
「或許,人總是這樣,貪戀那一點點甜,可真得到了,才發現那柿子其實又酸又澀,難以下咽。」
沈約動了動唇:「外臣與公主不同,不會著眼于一顆柿子,因為時時處于在虎狼環伺的環境,稍有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一顆柿子而已,何須執著?」
我覺得詫異,轉臉去看他,卻見他垂目,下頜的線條干凈而明麗。
我失笑,「其實,本宮今夜是來殺你的。」倘若,他當真對那位李小姐應承了什麼。
這個話倒也不假,只是趁著醉意說出,倒似是玩笑之語。
沈約撐著手骨,也呷了一口酒,似乎分外乖順,「那麼外臣……引頸受戮。」
十四
那夜,我們就那麼坐了很久,久到兩壇清酒都見了底。當月色被烏漆漆的浮云掩蓋之時,公主府也浸在一片黑暗里,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輪廓。
我踉蹌著站起身,腳下不穩之時,被一只手扶住手臂,溫熱的觸感透過衣料,我亦仰起臉看他,沈約好看的眉眼染了醉意,眼底卻仍是清亮的。
我下意識笑道:「沈約,我送你回家吧。」
我送你回家吧。
不假思索的話脫口而出,我便后悔了,前襟中藏著的藥瓶變得灼燙。
如今臨齊使團仍在姜國,父皇任由我將沈約留在公主府,也定是暗中安排了專人看守。私放質子的罪名,即便我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也逃不過那些言官的口誅筆伐。
公主府的玉蘭花開得很盛,偶爾夜風拂過,稍用力一些,便在月下焰火似的炸開,又變成灼灼的白。
沈約似乎怔住了,他俯下身看我,眼里潤澤極了,唇角卻彎一彎:「公主醉了。」
我知他是不信的,甚至極克制地給了我臺階,還有回旋的余地。
但我既然下定了決心,便不會再改主意。
我真心實意地笑了笑,「沈約,我是認真的。」也做好了十足的安排,送他出姜國。
這一世,我與沈約并未結仇,如今臨齊奪嫡之亂還未發生,即便沈約回了臨齊,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被臨齊帝信任,即便以后他能起事,終究我也算助過他,我只求他不落井下石便好。
來之前我想過很多,逼迫沈約說出在姜國的內應,以此作為放他走的條件。抑或按照秦易的安排,即便放沈約走,也要讓他服下白瓷中的藥。解藥每三月一服,即便離了姜國,他也永受牽制。
可是直到最后,我什麼都沒問,也什麼都沒做。
姜國垣衡四十六年夏,那夜我看了極好的月亮,也決定仁厚一回,放走了一個同病相憐的人。
曾經,我也乞求,乞求那些人能對我仁厚一些,放過我的父皇、幼弟,我的婢女小霜。可是沒有人對我仁厚,從來沒有。
我不信秦易,也不信沈約。
清晨,都城淅淅瀝瀝下了半個時辰有余的雨,方歇。我接到心腹暗衛匯報,說一切如常無恙,我才準備回宮。
只是出了公主府門,我卻瞥見一個瘦削的背影,他整個人濕漉漉的,在公主府外九階石階的最下層。那人似乎枯坐了許久,久到巷外小販的喧鬧叫賣聲,吵吵嚷嚷涌了進來,越是喧囂,他似乎越是寂寞。
聽到漆門的響動,臺階下的那人回首,這次未戴冪籬,卻換上了一個銀質的面具,整個人比上次見面,又陰郁了幾分。
我的視線觸及覆于他面上的銀質面具上,蹙眉道:「秦公子便這般見不得人嗎?」
他似乎沉默了一瞬,卻反問:「公主豈不知,這是放虎歸山?」
即便看不到秦易的神情,我也知道那面具下的表情不會是好顏色。
我沒說話,久久的沉默過后,便聽見他低啞著嗓音講:「臣枯坐許久,不免覺得腹中有些餓,公主既與臣是一條船上的人,也舍不得自己的同盟者挨餓受凍吧?」
我以為秦易會要我請他吃什麼珍饈美味,結果他卻只是帶我去了離公主府很近的一個鋪子。
木質四角的長桌上,巴掌大的淺口白瓷碗,這碗云吞賣相不是很好,但勝在表皮晶瑩剔透,肉餡也飽滿,細碎的蔥花撒在湯里,看起來很有食欲。重生以來,什麼樣的山珍海味上了桌,我也毫無胃口。許是昨夜恣意一回,這碗平奇而家常的云吞,卻十分有滋味。
臨別之時,秦易從背后叫住我:「公主……」
我停下了上馬車的動作,回頭看他,秦易卻抬起下頜,微微搖了搖頭,「公主早些回宮吧,放走臨齊質子一事,臣會替公主轉圜。」
都城里明明是艷陽天氣,他卻在那一片陰翳里,駐足立著。
我沒有想過,秦易所謂的轉圜,竟是一力將私放質子的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乾明殿內,父皇震怒,秦太尉拼下一身官職,方能保下他這個兒子。我聽宮中人說,秦太尉下朝歸府后,痛斥秦易乃不孝子,將人狠狠揍了一頓,自個兒也大病一場、臥床不起,連我派人送去給秦易的藥都被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