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半日,便接到暗衛密報,李奉容并未按照我的意思被送去石蚺,馬車在途中被人截了下來,押送之人皆消失了干凈。
若非成事在即,宋昀楚不敢就這麼直接違背我的意思,私自接回李奉容。
宮變在即了。
過了幾日,秦易的消息送到我這兒后,我數著時辰,約莫半個時辰過去,車鸞停在宮外,大雨潑墨似的下。我撐著六十四柄的骨傘,走去乾明殿。
這傘,曾是有一年我生辰之時,央求宋昀楚送我的生辰禮。那時他懊惱地說他忘了時日,是我,非逼著他陪我逛長街,挑中這把傘。依稀記得,我摸著傘柄上的雕花,問他好不好看。宋昀楚卻皺眉說自己忘了帶銀票。于是,我便將它買下送給自己,騙自己,權當是他送我的。
如今我來送他走,也撐了這把傘。
說到底,這場空歡喜,從頭至尾都是我自己買給自己的。
從宮門至乾明殿,尸橫遍地,石橋盛不下的人,便淹進鯉魚池里,那紅色漫開,將魚肚兒撐得肥美。鮮血悄無聲息攀上我的靴底,浸了一層又一層。我看殘陽張著血口,仿佛能吃下整個皇宮。如果是前世的我,恐怕要因這駭人的場景暈厥過去,可是這一世,我只是沉默著。
等行至乾明殿時,宋昀楚已經殺紅了眼,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很驍勇的將軍。縱然秦太尉被削職,告老在家,這一世,真正掌握宮中禁軍的并非秦太尉,而是秦易。可哪怕細細盤查,換去近半數的禁軍,還是難敵宋昀楚及那一小部分謀亂之人。
他還不忘給我潑污水,高呼道:「永定公主在孜城屠殺儒生百余人,人神共憤,孜江周遭數城動亂,陛下不如禪位于我,還可保她一命。」
他連「臣」也不稱了,而上首的「父皇」似乎昏厥過去,倚倒在龍椅之上。
「誰告知你,永定公主在孜城下了那樣的旨意,倒是要讓宋將軍失望了,那些儒生都還活得好好的。」
孜江諸城動亂,他接到的假線報是秦太尉之人送去的,宋昀楚不疑有他,而秦易不過是給了宋昀楚想要的消息,逼他提前動手。
宋昀楚手上廝殺的動作幾乎要凝滯住,他回頭,目眥欲裂,「怎會?」
他看向殿內的秦易,似乎明白了什麼,仰天大笑,「公主,事已至此,我也要讓你親眼瞧瞧,自己在意的父皇是怎麼死于我手。」
他飛身一躍而上,幾個近衛壓根攔不住,秦易雖奮力擊中一臂,宋昀楚卻似察覺不到痛楚般,橫劍過去,大殿內,陡然發出金石擊玉的聲響。
長劍劃破空際,秦易側肘,為抵擋宋昀楚,面具卻不慎掉落在地。
我丟了手中的骨傘,想去查看秦易的傷勢,卻被他喝止。
「站住。」秦易抬手,整個人都陷在殿里廊柱的陰翳下。
他顫著手去撿地上的面具,重新覆于面上,他似乎呢喃了一句:「不要臟了殿下的手。」
宋昀楚拼盡全力,鮮血汩汩自金鑾座上那人的頸上流出,趁這個功夫,金吾衛們方制住他,而秦易也趁勢卸了他一條胳膊。
大殿上,宋昀楚紅著眼,狀若瘋癲,「我的父親被人安上謀反的污名,我只恨宋氏滿門含冤而死,如今狗皇帝已死,昀楚自可告慰宋氏在天之靈了。
」
我在宋昀楚的注視下,走到殿上,金鑾座上那人面上的人皮面具被我摘下,只是那人并非我的父皇,其樣貌,卻是宋昀楚身邊忠心耿耿的老仆。
重來一回,我怎會讓父皇只身犯險?
宋昀楚的臉色陰沉,要掙扎再起,卻被人死死按住跪下,他嘴角嘲弄:「原來一直以來,公主都是在與我演戲。」
我心下嘆息了一聲,低頭問他:「你以為,宋氏滅門之后,有朝臣欲為你父平反,是本宮的父皇容不下自己有過錯,才喝止了那樣的行徑,父皇又曾在群臣宴上,醉酒稱,宋老將軍忠義無雙。憑借這些只言片語,你便更加確信,當初宋氏無辜,是父皇失察,而你的父親清清白白,不過是遭人陷害,才落得那樣的下場。」
我屈膝蹲下,平視宋昀楚那雙沾滿仇恨的眼,「你當真以為,當年,僅僅是本宮向父皇求一求情,父皇便為了本宮將你這個稚子留下?本宮告訴你吧,那是你的祖父用畢生功績連同他的命換來的宋家的一線血脈。」
我將袖中泛黃的信丟給他,「當年告發你父不臣之心的人,便是你的祖父。」
宋老將軍是頭一個發現自己兒子通敵叛國之人,他一生忠義,卻養出那樣一個狼崽子,自知宋氏不保。老將軍大義滅親,提刀殺了那不忠不義的人,又向父皇寫下絕筆書,自縊于將軍府,只乞求留得宋昀楚這一線血脈,世人皆為宋家惋惜,卻不知這是宋老將軍以命相抵。
宋昀楚垂首,將那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抬起頭時,不知臉上是血還是淚。
「姜棠。」宋昀楚忽然叫我。
往前這許多年,他從未喚過我的名諱,即便是我容許,他也恪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