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內,阿爹和關伯伯磕著花生米喝著小酒,說起了等我及笄就過門之類的話。
那時,我和關鄺正在船尾比打水漂,他紅著臉次次都輸給我。
我心知他故意相讓,覺得沒趣,正巧便聽見了螺聲,隨手丟了石頭,對關鄺說:“鄺哥,有人找,我先去啦。”
“誒,小漁,難得過節,歇一日吧。”
我搖搖頭,一臉嚴肅:“過節也不能耽誤賺錢。”
說著,我從船尾一躍而起,落在自家船屋上,又噔噔噔跑去船后頭揀了些新鮮的魚獲,搖著小舟去了淺水灣。
岸邊礁石上,坐著個吹螺的熟悉身影,我老遠就揮手喊道:“裴翊,我來了。”
他放下螺號,粲然一笑:“真的有用。”
我跳下船,踩過沁涼的海水和細軟的沙灘,跑到他面前舉起開了蓋的魚簍:“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他看也沒看魚,只盯著我道:“都喜歡,我也給你帶了東西。”
他變戲法一樣從身后拿出一個竹籃,打開一看,里面是圓圓的糕餅,散發著絲絲甜味。
“這是月餅麼?”
“嗯,蘇式千層月餅,也不知你可吃得習慣。”
郎朗月色下,男子白皙的臉染上一層緋色,好看得讓我不舍得移開眼。
我擺渡時,曾聽過路商客說過,姑蘇繁華富庶,不論男女都出落得溫潤秀雅,裴翊落難前,就是撐著油紙傘漫步在青石小巷中的姑蘇公子吧。
“嘗嘗?”他遞過來。
我放下魚簍,用海水凈了手,捻起一塊糕點塞入口中。
外皮酥松,內陷甜潤,那股甜從舌尖滑入心田,讓我不由自主露出一個笑。
蜑族漂泊海上,不缺鹽,可糖的滋味,卻是奢侈的享受。
夜風吹得衣衫獵獵作響,我注意到裴翊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裳,忽而意識到,他長得太過金貴,以至于我時常忘記,他如今不過是個落魄的流放犯。
一想到弄到這些糕點對他而言并非易事,我便不愿再吃第二塊了。
他笑意微斂:“吃不慣麼?”
“不是,”我搖搖頭,“一定很貴,我帶的魚不夠換。”
他失笑:“這是請你吃的,魚價另算。”
我幾乎要感動了,但強自忍住,推辭道:“那不行,這樣,你送我月餅,我送你鮮魚,我們有來有往,誰也不吃虧。”
“好。”
分食了糕點,我在沙灘上烤了魚,與他一人一條:“新鮮的魚,怎麼做都好吃,可再好吃,日日吃也會膩。”
他說:“那你想吃什麼?”
“東坡肉,烤羊腿,鹵牛腱。”我努力想著平日里難得吃上的美味。
“我下次給你帶。”
“哎呀,”我臉上有些燙,“別破費。”
“我在這里舉目無親,幸而有姑娘陪伴,生辰才不至于凄涼孤苦,我心里很感激你。”他漆黑的眸子里滿是認真。
“今日是你生辰?”
“嗯。”他極目看向遠處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有點悵然。
“起來,”我拉拉他,“帶你去個地方。”
“哪里?”
“總之是個好地方。”
5
我帶著他上了小舟,搖著船槳駛向了大海深處。
這夜無風無浪,平江池靜謐如鏡,一塵不染,而我們的船,就沐浴著月光緩緩駛入其中。
我將船停了下來,將竹籃和彎環空管系在腰間,又把連著竹籃的長繩遞給裴翊,對他說:“你可抓緊了繩子,如果覺察繩子被拉動,就用力拽。”
他剛點了頭,我就從小舟上一躍而下,迅速潛游到了深處。
遠遠的,我聽到他隔著水面的驚呼。
我屏住呼吸,充耳不聞,蹬著水潛入水底,飛速撿拾了五個珠蚌,然后搖動繩子。
竹籃便咻地一下被拉了上去,比我上浮的速度快得多。
等我浮上水面,才抓住船舷,正撞上紅著眼往下跳的裴翊。
雙雙嚇了一跳。
我瞪大眼睛:“你又不識水性,想干嘛?”
他收回腳,將我拉上船,手發著抖,握上去比我的還冷:“我見你沒上來,還以為……”
我拿起布巾擦滴水的長辮,噗嗤笑了:“怪我沒解釋,繩子可不是拽人的。”
“為何?”
“采珠時,蚌比人重要。”我笑著解惑。
他的臉色卻白了白,蒼白的唇翕動:“這不對。”
我一怔:“是不對,可歷來如此。”
氣氛突然有些沉悶。
我看看被他打翻在地的竹籃,拉拉他的袖子,眨眨眼:“來嘛,看看我今日的運氣如何?”
我們圍著竹籃坐下來,我摸出一把匕首,開始撬珠蚌。
剛才下潛時,我眼角瞥見一閃而過的光,想起老蚌曬月的傳說,便專門撿了光源處的蚌,也不知能否開到意外之喜。
開了四個珠蚌,開出一顆雨珠,已經算是運氣頗佳了。
我哼著漁歌拿起最后一個,手起刀落,撬開蚌殼。
柔軟的蚌肉下有一個明顯的凸起,我用拇指一捏,擠出一個圓潤的珍珠。
捏在手里用海水沖去臟污,我對月細看,圓潤光潔,毫無瑕疵,暈彩瑰麗,頓時眉開眼笑:“哇,七分的明月珠!”
我把珍珠放入他掌心:“喏,送你啦。”
“這太貴重了,”他推拒了一下,“你賣了它,便不用日日捕魚擺渡,艱辛度日了。”
我笑笑:“不行的,采珠牟利是為盜珠,要受鞭刑的。”
采珠只是蜑民的義務和責任,并非權利。
他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頗受震動。
我為他合攏手指:“拿著吧,改日我給你打個絡子,你就可以做掛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