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念:“夜深忽夢卿, 驚坐起,不知今夕何夕。我看清風是卿,我看月影是卿,捕風風不停,捉影影不應,驚坐起,不知今夕何夕。唯恐卿卿不入夢,推窗請風進,熄燈把影留。”
他的秦卿再也不應他,他的清風月影也不應他。
她想起月隴西說……不,不。或許此時該喚他月一鳴!
卿如是的手緊抓在紙上,紙面被她的指尖揉皺,她咬牙低喚,“月一鳴……!”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字。
他說,有一晚他被夢魘著了,坐起來就拿刀子扎透了手。那時候他已經接近瘋魔了。何時能死,何時能去找她都是他每日苦思冥想的問題。
她道這幅畫的題字為何如此潦草,失了他那一手狂放草書的精髓。原是他在畫這幅畫之前右手就再也不能握筆。可他卻執拗地用右手題字,寫下了無生意的念她句。
白墻上掛著數幅佳作,一片沉悶死寂。卿如是記得自己這世醒來后,翻找過現存于世的秦卿畫像。發現幾乎都出自月一鳴之手,畫中的她從來沒有笑容。彼時以為是月一鳴為了抹黑她才這般為之,如今……他不怎麼常見她對他笑啊。自她死后,想必也再畫不出她的笑,心境蒼涼,如何作畫。
“偕老共卿卿。”
“夜深,頻夢卿。”
“莫將閑事惱卿卿。”
“有時醉里喚卿卿,卻被旁人笑問。”
書架上陳列的書籍中,隨意翻來便有寫滿如此字句的紙箋滑出,幾片上落著淚滴干后留存的痕跡。或有她生前最喜愛的幾種花的花瓣作書簽,順著書簽翻開,上邊是月一鳴生前的手記。
“奇怪,卿卿為何就瞧不上我呢?”日期是她入府的那天:“倘或她一直不動心,我便要永遠等著她?情愿如此。”
“卿卿病了。整日坐在屋里看書,能不病嗎?想知道她寫的什麼。書中的顏如玉有我半分好看無?為她的暴殄天物感到痛心疾首。”
卿如是失笑,淚水卻被這一笑駭得灑出來了些。
“想跟卿卿要個孩子。她陪著孩子跑跳,就不病了。想跟她有個家。”
“風和日麗,無事可做。就去逗卿卿。”
“廊橋拿回來的毽子,好像有些臟了。可憐我一個大男人也不知該如何清理這些東西。”
“想知道她口中的崇文先生究竟想了些什麼。整得跟邪。教似的,卿卿覺都不睡了。”
“聽聞半月后新廟有燈會,我想帶卿卿去玩,苦心籌備多時,命人買來燈籠掛滿扈沽城。料她定被我感動。滿心期待,最后她卻不愿跟我去。失算,失算。下回問問采滄畔何時能不辦斗文會。不是我說,他們這文會是否辦得頻繁了些???都快趕上我跟卿卿行房的次數了。整日里為些死物而醋,我也十分無奈。”
“翻了幾日崇文的書,竟覺他的思想與我幼時雜七雜八想的那些東西差不離。雖不能完全通透,但于我而言很好理解。我覺得,我也能跟卿卿作知己。”
“卿卿去雅廬抄書,竟整日里只煮面條來吃。瞧著心疼。”
這一年所記少之又少。
“興許是反骨作祟,我近期瞧著惠帝愈發不順眼。”時間是秦卿被廢雙手的前幾日。
這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繼續寫。日頭跳躍了幾年,他寫道:“謀反,可行。
卿卿,等我。”
在這之后,又是很長的一段空白期。
“卿卿……真的不要我了。”日期停留在她下葬的那一天。
此后,月一鳴再未續筆。年少的情思徹底被塵封,化為深情,只行而不言。
卿如是無意抬手抹了抹眼。摸到滿手的淚。
她哽咽著,喉頭酸澀。忽察覺到余光里站著一個人。
月隴西就佇立在門邊,天光乍泄,傾覆在他身后。他就那般凝視著她,眼角猩紅,須臾,他忽然抿唇輕笑了聲,哽咽道,“秦卿,別來無恙啊。”
話音落的一瞬間,卿如是跑過去緊緊摟住了他。
頃刻天光覆身,卿如是有種在時空中徒步跋涉,終于回到前世的暈眩感。她目光盈盈,顫聲喚道,“月一鳴……”幾個字咬得百轉千回。那是一種過盡千山萬水后與子重逢的蕩氣回腸。
月隴西的眸色愈漸幽深,歲月的沉淀讓他對這個名字感到些許陌生,風華已如流水逝,如今的他再不配這桀驁恣意的三字,鮮活明媚的一生。再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配得上這三字,包括如今的自己。
這三字是他癡心妄想的過去,自她死后,被塵封多年,末日余暉為其上了鎖,朝陽添了三分色,便沉入海底,再翻不起風浪。但還好,他很喜歡聽她用這般語氣喚他。
月隴西笑了笑,低頭時驀地眼角猩紅。他捧起她的臉,凝視著她,啞聲道,“再喚幾聲。”
“月一鳴……”卿如是咬緊唇,哭道,“月一鳴……月一鳴啊……”
月隴西偏頭失笑,一滴滾燙的淚自眼角滑落,他嗓音微嘶,偏執地為前世耿耿于懷的事作一問。他問:“那,現在給親了嗎?”
那年花燭夜時,他挑起她的下頜,滿懷期待地想著,假如吻下去,定要給予她最大的溫柔。
可她猛將他推開,不稀罕且嫌惡他的親吻,這一推,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