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著乞丐的衣服,臉上抹著血漬與黑灰,在亂墳崗的死人堆里紋絲不動地躺了整整三天,才躲過了那場浩劫。
據我爹說,當他在行商的路上無意間救了小春一家時,他們的身上盡是洗不掉的尸臭味。
屠城第四日,西涼世家李氏的大公子李清昭集結一千殘兵剩勇,在嘉州城內與北秦騎兵展開了巷戰,竟奇跡般地堅持了整整六日。
最后一日,他被北秦兵團團圍住,卻仰天長笑,至死不降,終被亂刀齊下,削骨成泥。
出身世家大族的貴胄子弟,血液里寫盡了「忠肝義膽」四個字。待西涼援軍終于殺入嘉州,一位姓呂的老將軍望著他的殘軀,那樣鐵骨錚錚的漢子,都不禁當場落下淚來。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只是不知,在他決意赴死時,那個視他為春閨夢里人的女子,該是怎樣情意綿綿地在思念著他。
我始終心有不安,于是悄悄去問德夫人。
永芳宮里,德夫人一陣沉默:「我也是聽說的,你知道的,我進宮晚。」
初夏的午后,陽光慵懶,連廊下的鸚鵡都懶得出聲,我在永芳宮里聽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在那個故事里,有一位女子,她不是皇后,她是阿扶。
7
巷子里,一家住著光祿大夫李幽,一家住著尚書令王朗。李幽膝下有兩子,長子李清昭,次子李清獻;而王朗有兩女,長女王云湘,次女王云扶。
李清昭與王云扶自幼便青梅竹馬,所以雙方長輩便為他們定下了娃娃親。
「阿扶坐好,為何你寫的字像狗爬一般?」
「阿扶快下來,樹上有馬蜂窩,小心被馬蜂蜇到。」
「阿扶,莫要脫鞋襪,受了涼如何是好?」
李清昭面容清雋,時常嚴肅得像個老夫子,可阿扶卻整日嘻嘻哈哈:「阿昭哥哥,樹上有好多酸棗,我們摘下來做酸棗糕。」
她不僅不聽話,還慫恿他和自己一起胡鬧。
李清昭蹙著眉,見她在樹尖上搖搖晃晃,終是拗她不過,怕她摔了,「噌」地躍上樹梢,輕輕虛攬住她的腰。
她的笑容明亮又熱烈,可他分明知道她的日子過得并不是很好。
她是庶出,早逝的親娘不過是府里的一名妾室。雖然西涼嫡庶尊卑早已亂了套,可她的嫡姐王云湘卻時常刁難于她。
他想盡快娶她過門,如此便可以將她像只小手爐一般,時時緊緊地護在懷里。
那一年他和師友們一起去游學,臨行前他不知何故,對她生了前所未有的不舍,他撫摸著她的頭,無限繾綣:「阿扶,等我春日回來便娶你為妻。」
阿扶哭了,拼命點頭:「等你回來時,楷書、行書、草書,我一定都能寫得很好。」
那一日出城時,日光稀薄,已是黃昏,阿扶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久久未曾離去。
遠處的山巒被涂上了淡淡的一層紫色,落單的飛鳥撲棱棱地急掠過城樓上的灰檐,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宵禁的鼓聲催了一遍又一遍,可誰都不忍心驚動那樣一個美麗又單薄的背影。
可阿扶等啊等,最終等來的是嘉州十日屠城,李清昭為國殞命的消息。
十四歲那年,喜歡爬樹摘棗、寫字像狗爬的阿扶不見了,代替的,是一個冷靜溫和又循規蹈矩的王云扶。
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后來,西涼變成了涼昌,皇室也姓了呂,而阿扶的父親則成了當朝王丞相。
幾年后,王丞相將自己的長女王云湘送進了宮,可那王云湘的身子偏偏不爭氣,一天到晚病病歪歪,連腹中胎兒都保不住。先太后瞧她是個無福之人,便向丞相再求王家女,并承諾,會立刻封王云扶為皇后。
若一個女子失去了一生摯愛,那麼嫁給誰,又有什麼關系呢。
云夫人自然是要鬧的,她幾次沖進萬華宮,指著皇后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不過是個庶女,憑什麼麻雀變鳳凰?!」
皇后不急不惱:「眾生平等,姐姐你失言了。」
云夫人不服:「你這一生,注定再得不到男人的愛。」
皇后淡淡一笑:「世間之愛,萬紫千紅,姐姐你著相了。」
云夫人徹底被激怒:「你真當自己是救世的菩薩?你連自己的心上人都救不了!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皇后閉上雙眼,面色慈悲如海:「割肉貿鴿、舍身飼虎,雖身受苦難,心卻安也,姐姐,你該回宮調養身子了。」
其實云夫人也不是大惡之人,她只是要呂繼的心中只有她。
一個女子,想完完全全擁有夫君的身心,這本無錯,可偏偏這個夫君不是她一個人的,他還屬于后宮很多的女子。
甚至,他也不僅僅屬于后宮女子,他還屬于他所有的子民。
盛夏的一個傍晚,晚膳后皇后出來消食,角樓上,暮山含紫,琉璃巍峨,晚風吹動了她的裙裾,即便看不見她的表情,我也知道她在思念著心底的那個人。
那個少年郎啊,他走出了肉身,走出了時光,卻永遠走不出她的心。
敲窗的風雨是他,三更的滴漏是他,跳躍的燭花也是他,她為他甘心走進一間囚籠,這個囚籠叫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