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沙場縱橫無敵,我卻在后宮長吁短嘆。
「哎,我這個兒子,咋就這麼虎呢?!」
太后一邊在書案旁批奏折,一邊幽幽地望向我:「那自然是虎媽無犬子。不過話說回來,鷹知倒是有他祖父當年的風姿。」
我點頭,確實,當初高祖在還是將軍時便是一員虎將,不然也不會最終將占領了嘉州的北秦人殺得哭爹喊娘。
想到此,我又沒心沒肺地笑了。行啊,隨我隨高祖都好,只要不隨他父皇就行。
長久地熬夜批折子,令太后熬白了許多頭發,于是早在兩年前,我便把小春送到了萬華宮替太后整理卷宗。
太后當時微微一笑,求賢若渴:「小春聰慧周全,吾早有此意。」
小春跪倒在地,言辭殷殷:「奴雖愚鈍,卻愿盡畢生螢火之光。」
我:「……」
該說不說,這惺惺相惜的場景著實辣眼,我的眼睛啊,咋不早點瞎掉呢!
但我還沒瞎,德夫人的眼睛卻先半瞎了。
自從雀知去了成漢,德夫人便經常暗地里垂淚,想雀知時,她哭;得知雀知生了個小公主,她哭;得知成漢王死了,雀知成了太后,她還哭。
龍知娶了當朝柳丞相之女為皇后,皇后生了一位小公主,小公主年齡不大卻一身反骨,每當德夫人哭,她就蹲在一旁「咯咯咯」地笑。
德夫人被這小孫女氣得哭笑不得,后來便也不常哭了。
幸虧不哭了,再沒日沒夜地哭,就真成瞎子了。
成漢國一直與涼昌交好,這些年為涼昌培育了幾萬匹戰馬。因著這些戰馬和我魚家的百萬家資,涼昌的騎兵團越來越驍勇,如今縱橫天下,已無人可擋。
鷹知來信問我:「兒欲取天下,先滅誰?」
我回信于他,大筆一揮,就三個字:「滅北秦!」
嘉州十日,北秦屠我九萬黎民,這筆血海深仇,便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報啊!
當然,我也有私心,我想著或許這樣做,太后會歡喜,小春也會歡喜。
顯興十年暮春,北秦國滅,南楚兵敗,胡夏內亂,武魏棄邊境五城,灰溜溜地向涼昌呈上了降書順表。
涼昌皇帝呂龍知得知這個消息后,當場喜極而泣,然后自胸中猛咳出幾口殷紅的鮮血來。
二十五歲的龍知,十年來勵精圖治,夙興夜寐,為涼昌百姓盡了自己的全力。
這一年,太后也病了,但她一如既往地不聽話,即便病著,也硬撐著在卯時起床批折子。
到了深秋,耗盡心血的她倒下了,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
14
彌留之際,我們所有人都紅著眼睛守在太后的床邊,可她卻糊里糊涂地,仿佛陷入了舊日時光之中。
「娘,阿扶的手好疼,您給吹吹——」
「雁知,你的字怎麼寫得像狗爬一樣?」
「阿昭哥哥,你終于肯來接我了,我等你等好久了!」
龍知那時咳血咳得厲害,太醫反復叮囑他不要下床,但他執意要來萬華宮,無奈,宮人們只能用床將他抬了過來。
兩個病人,一對母子,十幾年相互支撐,如今他們同時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龍知半躺在椅子里,淚流滿面地向太后伸出手:「母后——」
太后清醒了些。
她微閉著眼睛,輕啟蒼白的雙唇,正如那年她以血肉之軀擋在年幼的儲君面前般,慈悲而溫柔。
她說:「生在帝王家,血可流,淚不可流。
龍知,不哭。」
顯興十年十一月,涼昌太后王云扶薨逝,謚號「昭德圣顯崇熙皇后」。
顯興十年十二月,涼昌皇帝呂龍知駕崩,謚號「文」。
龍知膝下唯有一個公主,所以他生前下旨立呂鷹知為皇太弟。
圣旨下達之后,我去探望他,他那時已然形容枯槁,瘦得像一個紙片人,皇后說他已經兩天沒有進食了。
我哭著問他:「龍知,你餓不餓,寧娘娘廚藝好,你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
龍知玉容微紅,勉強答道:「想吃野菜魚兒。」
「好!你等著!」
寒冬臘月,宮里哪有野菜,我用青菜代替野菜,炸了一盤青菜魚兒給他。
誰料他竟吃了好幾口,還說——
「這野菜魚兒,還是孤幼時嘗過的那個味道。」
我:「……」
我不要鷹知做皇帝啊,我要龍知活著。
這麼好的龍知,這麼好的皇帝,他還如此年輕,涼昌百姓還需要他,他不能走。
可是龍知卻朝我溫柔地笑了,他居然還伸出手,情意繾綣地摸了摸我袖口上的海棠花。
「這是孤唯一能為你做的事,寧娘娘——燕燕——」
一聲「燕燕」,令我身子登時一震,宛若五雷轟頂。
那一刻,我猛然明白了,為何他每每見到我都會臉紅,也明白了為何當年他娶皇后時,要小心翼翼地詢問我的意見。
原來,原來,原來——
山有木,木有枝,君悅我,我不知。
這令人欲哭無淚卻悲斷九腸的命啊。
鷹知是個好皇帝,就是忒尚武了些,幸好還有小春時常從旁輔佐勸誡著他。
鷹知是小春帶大的孩子,在他眼里,春姑姑比我這個親娘可靠譜多了。
歷經高祖、仁宗、文宗三代,再加上鷹知多年的開疆擴土,如今涼昌已然成為天下之首。
當然,我大涼昌鐵掌皇后王云扶于其中更是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