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給她保護自己的知識,變成了她毀滅另一個女人的利刃。
8
那句沒有問出口的斥責,終于被我狠狠地撂在了她面前: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我沒有這麼教過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燕貴人確實不是個好相與的,但是她最罪不至此。你要知道,她——」
「我要知道什麼?」沈君柔惡狠狠地打斷了我。
她理直氣壯:「你不是告訴我,這世間沒有神佛嗎?」
「我明明是嬪位,比她更高一級。她嘴上說她已經封嬪,就不必向我下跪,這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第一次在和她的對話中感到荒謬和無力:「你就這麼在意這些事情嗎?你不是說只要被封了嬪妃就感到開心嗎?」
我聲嘶力竭:「這些嬪啊,貴人啊,又到底有什麼用呢?我們都被鎖在這個籠子里,出也出不去,這一生都要仰仗著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這樣的日子,為什麼又要互相傾軋呢?」
沈君柔勃然大怒。
她瞪著我:「你在說什麼?緒卿,如果沒有我,你能有今天嗎?你原來只是內務府的一個小宮女!」
「你還不開心?你還有本事對我指指點點了?」
「我為什麼要開心?」我一字一句地問,又像在跟自己說話,「我想活在一個人人平等、沒有下跪、沒有磕頭、沒有主子和奴隸的地方,要在那個地方我才能夠開心。」
「我想活在一個男女平等、我想結婚就結婚、想不結婚就不結婚的地方,那樣我才開心!」
「在這個鬼地方,我沒有一刻感到開心,我只是活著,我只是茍活著而已!」
我的胸腔劇烈地鼓動著,一種無與倫比的悲哀和絕望從我的心臟處蔓延到我的眼睛,我的眼淚第一次滾滾而下。
「我告訴過你這麼多,而你仍然只是想做一個所謂的人上人——」
我看著沈君柔憤怒而不解的眼神,像在八月大太陽下突然被人淋了一桶冰水。
我跪了下來,這個舉動讓我自己都覺得可笑而悲哀。
「柔嬪娘娘,我不能再伺候您了。」
這是我跟沈君柔的第一次決裂。
9
我自請去了承香殿。這個宮殿內見證過渾身傷痕的沈君柔,見證過沈君柔的獲寵,最終迎來的是一個意志消沉、只想躺平的我。
好在皇上因為顧念著跟沈君柔的相識之情,如今的承香殿已經變成一個清靜素雅,嬪妃日常都會往來的小佛堂,所以我在這兒的日子也不算難過。
每日不過添添香油、清掃灰塵罷了。
剩下的日子,我就發呆,或者睡覺,又或者翻看呈貢的佛經,一邊看一邊發出大聲的嗤笑。
佛堂里畢竟人少,我自言自語的聲音在佛堂里擊出陣陣回響,這樣聽起來倒反而不那麼孤單了。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我喃喃念道。
佛教化救渡無邊的眾生,卻并不說眾生我渡。
我隨即嗤聲冷笑:「要不渡就不渡,渡了人還在這里惺惺作態,想來佛祖也不過是個虛偽人罷了。」
一道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輕輕笑了起來:「姑娘這話倒有些意思。」
我悚然一驚,猛地回頭,竟然是一個光頭的和尚。
我冷笑,擺出了宮女的架子:「你是誰?這可是承香殿,你怎麼能輕易進來?」
其實我是心虛,宮女在這個地方偷懶摸魚,要是被大太監抓到了,那可會招來重重的責罰。
這和尚看起來是個生面孔,或許我還能嚇嚇他。
他踱步到我的面前,姿態好像在接近一只小動物。
他的聲音輕柔:「你別怕,我只是聽到你的說話,覺得很有些禪意。」
我抬頭看向這個和尚,他的面容清俊文雅,依稀有些眼熟。
「你是誰?」我突兀地問道。
他愣了一愣:「我是誰?這個問題問得倒有趣。」
這就是我和成親王的第一次相見。
其實他也不是成親王,他是承遠居士。
姬遠是太后的小兒子,天生有緣法。自五歲起,姬遠就進了大殘寺清修,更是在十二歲那年剃度出家,皈依佛祖。
他常年不在宮內,只是近日太后病重,他才回來侍疾,想來,出家人也有一些難以割舍的塵緣。
我趕忙爬起來鞠躬:「我只是偷懶翻看佛經罷了,請勿怪罪奴婢,出家人慈悲為懷,請大師寬恕。」
沒錯,這一出就是道德綁架。
對待妓女要講懷才不遇,對待和尚卻要講道德。
世上的事都逃不過一個套路。
但是姬遠,他是套路之外,神佛給我偶然投下的那抹微笑。
10
他從未舉報過我偷懶摸魚,那麼我自然也可以在他靜心念佛時,在一旁悠閑度日。
我們偶然談及一些佛法,他往往會被我的奇思異想逗得笑出聲來。
他也會和我描述大禪寺里的紅楓和綠柳,沉雪和青堤。
在那佛法之外的花紅柳綠里,他亦能尋到一抹寂寞。
我默然不語,隨即輕輕嘆道:「這世界哪里有什麼不寂寞的呢?」
紅塵之中,亦是紅塵之外,我聽見沈君柔平安誕下一子的消息,卻只覺得心如止水。
只是那段時間,我在神佛之前跪下的時間變長了,我在祈求著什麼,從未與人說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