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獲罪時,唯一向我伸出援手的是林十娘。
她是與我爹相好的妓子。
「你要活,就隨我進這煙花柳巷。從此,忘記你姓沈,忘記你的生身父母,忘記禮義廉恥,做那下賤賠笑的玩意兒。」
當時的我啐了她一口:「你休想!」
林十娘推開了綺夢樓的后門。
「那行,你走。外面世道自會成全你做人。」
我看見,門外的販夫走卒對我流露出了貪婪又惡心的目光。
似豺狼虎豹垂涎三尺一塊瑩白肥肉般。
這世道,已經容不下清清白白的沈家女。
我轉頭,朝林十娘磕了三個響頭。
改名換姓,成了林十娘的養女,林拾憶。
再十年。
我也成了綺夢樓的名妓。
1
永歷十年,深秋。
秋后處斬完。
仍舊熱的天氣,熏得人血都是臭的。
臭不可聞,令人作嘔。
我親眼見到,劊子手一刀一個,極為利落地砍下了祖父、大伯、三叔、堂哥們的頭顱。
人頭像瓜熟了般沉沉地砸了下去,脖頸處碗大的口子,看得見雪白的脊椎骨與流淌濺出的濃稠血水。
百姓看得格外熱鬧。
一開始還有戲謔與吆喝,到后來砍時一刀一剎的驚呼……
行刑結束,人群散去后,自有一兩個潑皮無賴吹噓自個膽大,對比起從前看過數次砍頭,評判起劊子手的刀法和身形來。
我本是想哭的。
可看到最后,僅也變得麻木。
尸首,我是不可能收的。
沈家其他男丁非官身者,與女眷一起,都被判了流放嶺南。
不知我爹在牢中,是否會慶幸自己讀書多年,卻屢次科舉不第?
林十娘戴著帷帽,走過來牽我。
「看到了?殺頭不過是一出戲。
殺完了,戲就散了。」
彼時,我穿的是綺夢樓龜奴的綠衣小衫。
連街上的乞丐瞅著我,都目露出戲弄與鄙夷。
「龜兒子,臭婊子,陰陽溝里盡快活……」
我終是活了過來。
宅門很深,閨閣里,我從沒聽過這樣腌臜的一句話。
風一吹,熱氣里蒸騰熟的人血臭氣送到我跟前。
我彎下腰,死命干嘔。
卻什麼都沒嘔出來。
從天牢被換出來后,我就沒再吃過東西,能嘔出來什麼?
一條狗在街邊竄出來,無端盯著我,齜牙咧嘴,吠叫不止。
林十娘伸手扯過我的后領,俏聲罵道:
「別裝死,看個殺頭叫你看膽怯了。
「出個局,你倒有閑心來此處消遣。
「等回了樓里,有的罰你這頭王八。」
那些個潑皮無賴聞聲笑了。
乞丐也笑了。
狗被一陣陣怪笑嚇得不知又竄到了何處。
世人喜歡看人被作踐,這作踐得越慘,笑得越歡。
林十娘上了馬車,叫我在車旁跟著。
「做戲做全套。
「你看看樓外的世界,也叫別人看看你,你……自會明白,進樓里已經是你最好的歸宿。」
我垂眸,看了一路的黃泥路、石板路、鋪磚路……
唯獨不敢再抬頭,看一眼這世道。
2
永歷二十年,還是深秋。
長安平康坊有三曲,從北到南分別為北曲、中曲、南曲。
中曲和南曲居住的都是較為高雅的風月尋歡地。
可北曲是較為低下的妓子所在,綺夢樓是北曲第一樓。
近日,來綺夢樓的客人越來越少。
街上的行人不見幾個蹤跡。
寒風打著旋,只見黃土與落葉的塵兒。
今日一早,林十娘將樓里的姑娘喚來,一律發放了賣身契與路費,讓她們自謀出路。
一時間,姑娘們面面相覷。
誰也不愿出頭去做第一個拿賣身契的人。
畢竟,綺夢樓這些年號稱北曲第一樓,如此大的產業,竟真能隨意讓姑娘領走自己的賣身契?
上個月剛紅的春鶯兒,懶懶扶著頭頂嶄新金釵上的流蘇,一步一步風情萬種地扭下了樓。
「媽媽,生意還沒山窮水盡,怎麼就要趕我們走?」
林十娘雖是和氣地笑著,語氣卻很鄭重。
「我覺得這樓里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看著心煩,還不是盡早收了。」
春鶯兒不信。
樓里其他的姑娘也不信。
圍著林十娘,紛紛嚷嚷著要給個說法。
「她們居然還想做這皮肉生意?」
發出疑問的是藏身在我房中,睜著一雙好奇眸子的女扮男裝的「貴人」。
「貴人」生得甚美,容貌身段要真放在樓里,得是下一個紅過三載的頭牌。
「為什麼?
她們能獲自由,我還給了她們路費。
以后不管是回家嫁人,還是做些小生意……她們見過的那麼多世面和客人,難道就真沒辦法自處?」
我心底冷笑,面上卻是扮作欲言又止的柔弱姿態。
「貴人不知……」
靖忠侯府小侯爺申勒然卻特意打斷我的話。
「你當然不知,這些蹄子天生就是輕佻下賤。
「能夠躺著賺白花花的銀子,你讓她們走正途,做正經營生,她們哪肯費這樣的力氣?」
說罷,還專門背過身來,狠瞪了我一眼。
我識趣地閉了嘴。
「貴人」遺憾又無趣地「哦」了一聲。
「看來,人散漫慣了,想扶正人心,到底是難。」
3
申勒然護著「貴人」離開后,林十娘便來了我的房中。
「那名『貴人』可算走了?
「青樓里能把自己個精心栽培的搖錢樹悉數放了的,古往今來算是頭一遭。
「要不是申小侯爺陪著來,說那位的身份貴不可言,青天白日誰有工夫陪這廝玩這出戲……」